莊子裏有家仆來報,說是中書舍人馬周遣人來請,讨論春闱之事。
在李二陛下眼裏,房俊的才華毋庸置疑,此次科舉的整個制度改革、規範完善,都可看出房家的能力。但是很明顯的一點,房俊的性子有些暴躁,而且似乎對這等細緻的事務不太感興趣,這就難免出現疏漏之處。
而禮部的那些“大神”們,各個都是淡泊名利之輩,任由房俊胡搞瞎搞,做對做錯全然不在乎,隻要自己能輕省一些,多一些時間讀書、喝茶、賞花玩鳥,那就随他去……
沒有掣肘的房俊能玩出什麽幺蛾子來?
李二陛下實在是心裏沒底,不得已,便将自己的得力助手馬周安插進春闱的籌備小組,以此制衡房俊。況且馬周此人才華出衆行事穩妥,最是令人放心。
房俊對于一個來争權的,倒是無所謂,而且他對馬周的印象極好,沒有絲毫抵觸心理。
那位馬周派來的親随,一見面便誠惶誠恐的表達了馬周的歉意。按照官職來說,房俊高出馬周不止一籌,本應是馬周上門拜見,但馬周作爲中書舍人,皇帝陛下的一号大秘,事務實在是太多。可眼瞅着年關将至,過了年春闱緊接着就來到了,房俊這厮居然得了照顧魏王李泰這麽一個任務,窩在家裏基本不露頭,這讓馬周心急如焚,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請房俊去門下省相見。
房俊欣然前往。
能有一個能力出衆的人物幫着分擔工作和責任,何樂而不爲呢?
當即沒有坐他那輛風騷到極點的四輪馬車,而是騎了一匹健馬,前往皇城。
門下省就在朱雀門外,與太極宮隔着一條天街相望。
建築并不宏大,裝飾亦不華麗,甚至有些老舊寒酸,但這裏卻是最接近皇帝的地方,皇帝的所有敕令,都在這裏起草,然後加蓋玉玺行文天下。
院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此時已近午時,大多數官吏都已下值,門下省衙門裏靜悄悄的,青石闆整潔平整,牆上粉刷的白垩多處脫落,牆角的幾株高大的槐樹光秃秃的枝丫很難看,樹杈之上甚至還有幾個烏鴉窩……
冷清簡陋,很難與它帝國中樞的身份相匹配。
門子引着房俊來到一處值房,并未敲門,輕聲說道:“大人早有吩咐,侯爺一到,便即刻延請入内,勿需通報。”
房俊點點頭,這應是馬周對自己表達出的歉意和尊重,畢竟以他的官職卻将自己叫來,實在有些于理不合。
房俊不在意這些,便推門入内。
值房内很明亮,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擺設,隻是在牆壁處安置了一個巨大的書架,整整占據了一面牆壁,上面整整齊齊擺放着無數的書籍。
裝飾樸素,稍顯陳舊,倒是與馬周一貫不喜奢華、沉穩低調的風格很是契合。
值房内正有兩人,都立于書案之前,一人據案握筆疾書,一人背負雙手,正在觀看。
正在寫字的人正對着門口,房俊一進來,他便注意到,便放下手中的毛筆,直起身來,繞過書案,對房俊拱手笑道:“下官見過侯爺,本應是下官前去拜會侯爺的,隻可惜雜務纏身脫離不得,是以才冒昧遣人邀請,失禮之處,還望侯爺海涵!”
房俊哈哈一笑,上千握住馬周的手,毫無芥蒂道:“何須如此?房某向來懶散慣了,能有馬兄這麽一個精明強幹的幫手,正是求之不得,恨不得将所有事務都交由兄之手中,在下徹底脫清淨才好!您是忙人,我是閑人,以後若是有事,打發人喊一聲,在下随叫随到!”
這一番表态,令馬周很是有些受寵若驚。
此時的馬周,隻是深受李二陛下信重,是以忝爲中書舍人,任職于門下省,身份地位絕非日後擔任中書令時可以相比。旁人對他敬重,隻是因爲他乃是天子近臣,卻絕非因其官職地位。
而房俊是什麽人?
房玄齡的公子,陛下的帝婿,堂堂侯爵,禮部尚書!
掄起身份地位,甩出馬周幾條街!況且,這人混不吝的名聲響徹關中,等閑誰的面子也不賣,看不順眼了便是親王重臣那也是說揍就揍毫不手軟。起先馬周遣人去請房俊,說實話這心裏頗爲忐忑,萬一這棒槌以爲自己是看不起他,那可就麻煩了,可誰知道頂頭上司中書令岑文本忽然屈尊造訪,他怎麽能把岑文本丢開?
但是房俊春風滿面笑容和藹,和和氣氣很好說話的樣子,讓馬周不僅甚是疑惑:難道外界傳言此人的性情,都是以訛傳訛,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不過隻要房俊沒表現出激怒之态,便是冷嘲熱諷幾句,馬周也能消受,何況人家如此給面子?
馬周當即笑道:“侯爺這話,下官可着實不敢當。您起草編撰的科舉制度,下官早已多次拜讀,字裏行間所透露出的英明睿智與奇思妙想,必然對科舉産生難以想象的深遠影響,說您一手奠定百年科舉,絕不爲過!”
花花轎子人人擡,馬周雖然清廉耿直,卻不代表不會說些場面話,這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度,正是每一個成功官員所必備。如同海瑞那般鐵面無私毫不轉圜,無論多高的才華,無論身處哪個朝代,恐怕結局都好不了……
無所謂誰高尚誰世俗,誰正直無私誰又随波逐流,世情便是如此,隻能去主動融入。
房俊有些汗顔。
他的這些所謂英明睿智,所謂奇思妙想,都隻是建立在無數前輩先賢的肩膀上,利用穿越者的優勢,毫無廉恥的剽竊而來,面對馬周如此吹捧,着實有些心裏發虛……
此刻,那位一直笑吟吟站在書案前的中年人,擺擺手笑道:“你二位莫要如此吹捧,本官聽得心頭發酸,快要吐了……賓王,此畫尚未完成,趕緊畫完它。二郎也過來,鑒賞一番賓王的畫作。”
此人正是中書令岑文本。
岑文本與房玄齡關系不錯,房俊也見過多次,但是說起來,房俊倒是跟他的兄弟新豐縣令岑文書更熟悉一些……
中書令也是事實上的宰相之一,輩分身份都比房俊高,房俊上前見禮,便站到岑文本一旁,看着書案上的這幅餘下幾筆尚未完成的畫作。
宣紙上墨迹淋漓,畫着新竹數竿,瘦削挺拔,立于石旁,竹葉參差錯落,以濃淡顯出不同層次,線條鋒銳有力,筆墨細膩,生意盎然。畫面清雅秀美,神足韻高,自有一股勁挺拔俗的清剛之氣。
房俊不懂畫,但是也看得出絕對是難得一見的佳作,站在書案之側冷眼旁觀,便覺有一種嶙峋挺拔之意透紙而出,令人心神一振!
馬周重新回到書案後邊,執起毛筆,笑道:“獻醜了!”
凝神思慮片刻,下筆如有神,寥寥幾筆,一揮而就。
岑文本贊歎道:“濃淡相宜,層次井然,布局疏密有緻、毫不紊亂,結構緊密嚴謹。幾棵新竹,頓挫扭旋,生機勃勃。賓王的技藝越發出色,已臻至大家之境,比之二閻,亦不惶多讓矣。”
“賓王”是馬周的字,可不是那個有名的駱賓王,“白毛浮綠水”是駱神童,此時估計尚在襁褓之中,仍未斷奶……至于“二閻”,則是赫赫有名的閻立德、閻立本兄弟。
馬周放下筆,趕緊說道:“大人過贊了,二位閻先生具是天資卓越、才華橫溢之輩,乃是吾輩之楷模,學習之榜樣,豈敢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