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面,二話不說先踹了兩腳……
“你這混球,豈能在禮部大堂對趙國公不敬,還知曉長幼尊卑否?”李二陛下斥責道。
很顯然,長孫陰人跑這兒來告狀了……
房俊捂着被踹的部位一個勁兒的揉,心裏把長孫無忌罵個半死,這老狐狸也太不地道了,居然還玩告狀這一套?
“陛下明鑒,微臣素聞‘惡人先告狀’,可見隻有惡人才會先告狀。此語乃是千百年來曆代先哲智慧之結晶,每一個字都是千錘百煉,短短一句話,卻蘊含了精辟的人生哲理……”
“趕緊給朕閉嘴,真當朕不知你那點小心思?”李二陛下沒好氣的瞪了房俊一眼,“君子不以私怨惡人,朕可以理解你将神機營交給沖兒而有所怨忿,此乃人之常情,朕不會責怪與你。可你也要知道,朕不是親近誰疏遠誰才做出這個決定,一切都是從大局出發。從今以後,你小子給朕記住了,且不可再次出現此等心懷怨忿任意胡爲之舉,否則朕絕不輕饒!”
不知爲何,面對這個混不吝的小子,李二陛下其實很少真正的生氣,哪怕這混球所作所爲有時候實在是太草蛋!
大抵是因爲所有人對自己都畢恭畢敬,敬畏代替了仰慕從而使得關系越來越疏遠,而房俊卻能放下自己的帝王身份,隻是以一個晚輩與長輩相處的緣故?
李二陛下心底慨歎一聲,哪怕他總是極力維護自己與大臣、子女之間的關系,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在是參雜了太多東西,誰叫皇帝便天生是一個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呢?
與之相比,對自己仰慕崇拜多過于敬畏的房俊,顯得殊爲難得……
“說說,商議的如何?”
“諾!”房俊應了一聲,将手裏的兩個本子雙手遞給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過來瞄了一眼,将那本已然看過的《科舉考試流程》放在一邊,仔細翻閱另一本。
“會議記錄?”李二陛下并未一頁一頁窒息翻看,而是先翻到最後一頁,去看會議的總結。
“居然将算學和武舉兩科都加進去了?”李二陛下很是意外,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幾個老頑固是如何難搞,很是詫異于房俊究竟是如何将其擺平……
雖然會議記錄上對于每一句話都有記述,不過房俊還是回禀道:“各位老人家皆是陛下肱骨、國之幹臣,對于算學作爲科舉的其一科目,其實并不太過抵觸,隻是有些質疑其重要性而已,倒是對武舉制度有些不以爲然。”
算學一道雖然曆來不被重視,但畢竟淵源深遠,但凡讀書之人,無論哪門哪派都離不得。
《周禮·保氏》:“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這就是所說的“通五經貫六藝”的“六藝”。春秋時期孔子開私學也授六藝,可見儒家對其并不排斥,隻是不重視而已。
直至明清兩朝,算學才完全被棄若敝履……
事實上,隋朝時期便曾一度把數學納入了科舉範圍。
隋開皇初年,決定國子寺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書學、算學。
到了唐朝,李淳風編訂了十部算經,歸結前人經驗,作爲官方教材。讓數學入科舉,數學過關就可以做官,這在當時,可說是開了世界之風氣。
盡管那時數學還不是很發達,但先把架子搭起來,建立起有效的激勵機制,沿襲、發展到今天,難保不會成爲數學大國,進而推動與此相關的科學進步。更甚至,幾個諾貝爾數學獎、物理獎都到手了……
但奇怪的是,到了晚唐,明算科考試停止了。本有可能大踏步前行的數學科目,在中國戛然而止,此後隻靠幾個民間數學愛好者支撐。停考的原因是,應試的人太少……
爲什麽出現這種情況呢?朝廷做了個規定,國子博士的官階是正五品上,算學博士的官階卻是從九品下,是官階中最低的一級。其間,算學館停了開,開了停,沒有個連續性,學生們也覺得沒意思,老師才是從九品的芝麻官,學生還不得憋到二十品去啊?幹脆另謀出路吧!
爲什麽曆代當政者都不重視以數學爲中心的科學,而隻注重玄而又玄的國學、儒學呢?要我看,全是因爲數學對于專制制度毫無用處。一樣的國學典籍,你可以這樣理解,我可以那樣理解,每個統治者都能随便發揮,拿來爲我所用,将其變成專制統治的護身符。
天文學也是如此。
編訂《算經十書》的李淳風同時還是個天文學家,他居然可以根據天象推斷出武則天在四十年後要篡位,但星星的位置跟武則天篡位有個毛的聯系嗎?
沒有,反正天象就這麽說……
國學的功能類似。爲什麽大臣必須效忠皇帝?沒有理由,儒家經典就是這麽說的,你就得這麽做。相比之下,數學就不行了,因爲一加一等于二,所以就應該由我當皇帝,這不像話。
爲了像話,統治者們紛紛把數學扒拉到一邊去了……
李二陛下也是統治者,但是可惜,他遇到了房俊這個“蠱惑者”,将他的路給帶跑偏了……
至于房俊是如何說服在科舉考試之中加入算學和武舉,其實很簡單,他隻是問了李二陛下一句話。
“陛下以爲,憑借那些手裏捧着四書五經孔孟禮樂的儒生,将這個帝國治理得繁花似錦震古爍今,需要多少年?”
不得不說,房俊很是抓住了李二陛下的命門……
好大喜功!
儒家怎麽治理國家?作爲帝王,李二陛下對此一清二楚,無非四個字而已——無爲而治!
無爲而治是個好東西,可以使得人們清心寡欲、安分守已,可以使得四海升平、與世無争,可以休養生息、與民繁衍……無爲而治的最高境界,便是天下大同。
這是每一個帝王都孜孜以求的終極理想……
但是這個境界,卻從未有哪一朝哪一代實現過,即便諸如文景之治、光武中興,亦不過是曆代積累而一朝厚積薄發,且最終亦隻是昙花一現而已。
哪怕他李二陛下天縱奇才,達到這個境界需要多少年?
三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一千年?
正如房俊的那句話,一萬年太久,朕隻争朝夕!
依靠儒家的那些書呆子,天下是會太平,統治的确穩固,但是李二陛下等不及!
如何能夠讓這個帝國快速發展、烈火烹油?
李二陛下從房俊身上看到了答案。
雜學!
算學在這個時代,亦是雜學的一種。
看看房俊吧,這小子雖然能寫的一手好詩,但更多是天賦使然,那叫驚才絕豔!跟學問沒有一點關系!四書五經這小子讀過麽?李二陛下甚至懷疑這貨能不能将四書五經的名字寫出來……
玻璃、煉鋼、農耕、印刷術……
樁樁件件,沒人比李二陛下更清楚這些東西帶來了多大的财富,養活了多少人,甚至對于國家的政策起到多大的影響!
當然,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李二陛下再是心急,再是好大喜功,亦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所以他贊成房俊将算學作爲科舉考試的科目之一,并且與國子監中專門設立算學科,提升算學出仕官員的品級。
這是一個試探,試探那些儒生對于雜學的态度和忍受程度,也是一個楔子,撬開儒家一門獨大的楔子……
而之所以對于千百年來天下尊崇的儒家産生懷疑和不信任,亦是來自于房俊的一句話。
百花争鳴才是春!
帝王之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平衡,朝局平衡,權力平衡……
唯有平衡,才是最堅固的狀态。
可是曆朝曆代的帝王們,卻都已經被儒家所綁架,他們平衡來平衡去,卻将最最重要的意識形态淩駕于一切之上,忘記了平衡!
或許,有哪門學科能制約儒家,達到意識形态的平衡,才是最穩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