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卻不像一般的貴族女子,被人指點了要麽躲起來,要麽羞憤自殺。
她仍舊我行我素,在外面抛頭露面,辦女學女報,宣揚男女平等的思想,還試圖從法律層面上阻止民間溺死、抛棄女嬰等迫害女性的行爲。
沒人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即便是這個時代的女子也同樣如此。
男尊女卑已經成了一種社會常态,教育也被貴族男子所壟斷,她的行爲就是在撼動男人們的利益。
所有人都覺得她離經叛道,行爲瘋癫,如果不是因爲她父親位高權重,是梁國的太宰,恐怕她早就被以異端的借口害死了。
這個吃人的封建社會,根本就容不下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思想。
但是徐婉卻很關注她,她會私下打聽有關她的消息,會找人偷偷買來她發行的女報。
這已經成了她緩解自己苦悶生活的唯一的方式。
因爲她沒有膽量去做程景那樣的人,因爲她比程景怕死。
其實徐婉心裏有一個已經是事實的猜測,但卻從來不敢去找對方捅破這層窗戶紙。
她看着程景,期待着程景再說些什麽,又怕程景再說些什麽,惹起衆怒。
然而程景還沒說什麽,就有一個貴婦陰陽怪氣的說道:“我說是說呢,嗓門這麽大,一點女性的貞順柔婉都沒有,原來是程大小姐啊……”
她呵呵笑了一聲,“程大小姐說顧太後沒得選擇,我倒是不認同呢,她沒法選擇怎麽活着,她可以選擇去死啊,但凡她當年在離開先王的時候,以死明志,爲先王守住貞潔,不讓其他男人玷污了清白,何至于如今被人诟病?”
“就是啊,她伺候過那麽多女人,早就不幹淨了,竟然還有臉活在世上?若是我們女子都像她這般放蕩成性,不守婦道,那這世道早就亂套了。”
貞潔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證,女子守節要受的苦,盡節要盡的烈,才是一個好女人。
沒有貞潔的女人,就不應該活在世上。
女子即便是被迫遭受了男子的奸污,那也是失節,要一死以全名節,才不失爲完人。
如果不死,那就是不要臉,要遭受世人的非議謾罵。
程景看着面前的這些貴族女子,她眼中沒有厭惡也沒有反感,隻有寬宏。
一種在這個時代的男子女子身上都沒有的,濟世悲憫的寬宏。
“爲什麽女人要守節,被迫嫁人、被迫跟着不同的男人、甚至被男人奸污,那都是男人們的錯,女人是這其中的受害者,她已經受到了傷害,爲什麽活下來,還要受到來自世俗人言可畏的傷害?”
“同樣都是人,是上天平等創造出來的人,爲什麽女人死了丈夫,要守節才能生存下去,而丈夫死了妻子,卻能馬上另娶?因爲規矩不是上天定的,是男人定的,男人爲什麽要定這樣的規矩?無非是馴化我們女子……”
“貞潔并不是男人們口中的道德,道德應該人人都遵守都踐行,如果一部分人守,另一部分人不收,那就說明這道德有問題。”
程景能言善辯,從頭到尾都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反駁在場女子們提出來的觀點。
然而,她的三言兩語,又怎麽可能輕易的就撼動她們腦中從小就被灌輸的、早已根深蒂固的觀念。
所以,她們反而罵着程景離經叛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要不是長得太過魁梧,說不定就跟顧陌那母女倆是一路貨色。
現在程景還跑來跟她們灌輸這些蕩婦言論?她們可不傻。
“程大小姐,男子在外打拼前途,承擔起一個家族的興旺重任,已經是極大的不容易了,我們女人沒什麽本事,不如他們男人,爲他們守節、生孩子、操持家務,不就是應當的嗎?上天讓男性爲剛,女性爲柔,不就是要我們男主外女主内嗎?這支自古以來便有的道理,我們可不是那些沒見識的賤民女子,能輕易就被你這番無稽之談挑撥了……”
“自古?從哪裏的自古?難道人類從誕生之初開始,男人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女人是從地底裏鑽出來的?是哪本書裏寫的,還是上天告訴你們的女人必須做小伏低,男人必須騎在女人的頭上?”
“我們女子怎麽會沒有本事?男女生來智力就是平等的,男子頂天立地,我們女子亦然,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如果不是所處時代太過讓人窒息,徐婉覺得,這應該是一場極其精彩的辯論,她能親眼看到這一場辯論,也是極其有幸的。
可這偏偏不是辯論,是真實的,兩個時代的女子之間思想觀念的劇烈沖突。
她很想要告訴程景,沒用的。
她說什麽都是沒用的。
她根本不可能拯救得了這個時代,她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改變所有人,她這麽做隻會把自己逼向絕路。
可她也同樣改變不了程景。
反對和謾罵的聲音,絲毫沒有讓程景動怒,當貴族女子們已經被她說的怒火中燒,要趕她走時,她反而滿臉歉意,說道:
“我非是要批判諸位,隻是想讓諸位都能仔細想一想,男尊女卑,就真的對嗎?是上天真的容不下我們女人,要讓我們女子卑賤,仰人鼻息嗎?”
她的态度實在是太寬和了,在場被她氣的跳腳的人,竟在她面前,反而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就在一片安靜聲中,一個才十四歲的女郎突然怯怯的問道:
“那程大小姐覺得,我們女子應當怎麽活呢?”
那女郎完玩,就把身旁的長輩給拉了過去。
那長輩警告的瞪了女郎一眼,“不要亂說話。”
社會對女子尤其的苛刻,行差踏錯,一輩子的活路就沒了。
她并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被人非議,覺得她是程大小姐之流,免得将來嫁不出去。
程大小姐卻看着那女郎,那女郎明明才十幾歲的年紀,眼睛也生的極其漂亮,但眼裏卻沒有光。
那生出來眼裏就帶着的光,在十四年的人生經曆過,早已被消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