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大千世界嗎?”蒲松春問。
“聽說過,是指很大的世界?”淩奕奕抱起胳膊。
“具體典故我在《景德傳燈錄》裏看的,我們眼前這個世界擴大一千倍,是小千世界,再擴大一千倍是中千世界,再擴大一千倍是大千世界。”蒲松春道,“聽起來像什麽?”
“宇宙?”夏萬三接話,馬上搖頭,“但比宇宙小太多了,區區銀河系就四千億恒星,行星是萬億規模,全宇宙的星球比這沙漠裏的沙子還多!”
“其實就是宇宙,古代和尚們理解的宇宙,但世界比想象更遼闊。”蒲松春話鋒一轉,“記得前幾天淩奕奕撿到一塊三葉蟲化石嗎?”
“在這!”淩奕奕從兜裏掏出一塊烏黑的石頭,乒乓球大小,上面凝固着黃色的蟲體,一節節清晰分明。
“咱們都學過三葉蟲。”蒲松春盯着化石,“這個物種從寒武紀到二疊紀延續了三億多年,最後不過留下遍地的石頭,數量多到幾塊錢就能在化石市場上買一個。人類這個物種幾百萬年,出現文明才幾千年,對三葉蟲來說僅僅是眨眼一瞬。”
“說了這半天就一個意思,世界太大,時間太久,個人瑣事微不足道。”
“所以,一切是空的,可以看開些。”蒲松春露出微笑。
夏萬三和淩奕奕恍然地點點頭,仰望天空。
這裏能看見星空,沒有城市光污染,夜幕天穹壯觀無比,猶如異世界。
空氣寂靜,三個人神遊物外,滿腦子宇宙和三葉蟲,短暫忘記了近些天的煎熬,仿佛看破世俗,得大解脫。
突然,水聲響起,灌溉系統啓動!
大解脫狀态秒沒,三人的眼神馬上回到世俗中來,緊張地望向四面八方。
夏萬三翻身從車頂跳下去,進車裏拿出強光手電,又爬回車頂打開手電。
強光照耀農田,光束下一排排噴灌器肆意灑水,無數晶瑩的水花在夜色中閃光,潑到附近的葉片上,很快所有農作物變得水淋淋。
借着手電光,能看到不少葉片已出現病斑,距離爆發性枯萎隻有幾天之遙。這一片農田的放線菌含量已逼近臨界點,正處在剛下病危通知書的搶救階段。
像這樣的農田還有十多萬畝,是死是活,就看此刻澆灌的僞放線菌是否起效。
灌溉持續了幾分鍾,停下。
“第二輪灌溉得等二十分鍾。”夏萬三看了眼手機,“咱們先采個樣?”
“采!”淩奕奕從車上跳下去。
三人打開越野車後備箱,拿出樣本袋和小剪刀,沖進附近的農田裏,快速剪裁葉片标本。
樣本無需太多,十分鍾後三人又回到車邊,從箱子裏掏出準備好的三台顯微鏡,一字排開觀察采到的樣本。
“诶!效果可以!”夏萬三面露喜色,“至少僞放線菌沒被殺死,和放線菌混成一團了!”
“我這邊也是!”蒲松春也罕見地有些激動,“目前順利,炸彈投下去了,就看僞放線菌能不能按照預期起爆!”
“肯定能行!”淩奕奕興奮,一如既往的盲目吹捧,“老師做的東西沒失手過!”
短暫的觀測後,第二波灌溉開始,田野響徹嘩嘩水聲,涼爽夜風掠過滿地葉片,掀起一陣濕漉漉的霧氣,海量僞放線菌和放線菌交織在一起,相似卻截然不同,猶如陰風拂過,人群裏悄然冒出鬼魂。
灌溉結束,三人再次散開,這次幾乎所有葉片都澆遍了,采樣到後備箱觀測,僞放線菌更多,開始肆無忌憚地混入放線菌群,吸食附近的養分。
形勢大好!
三人又爬回車頂坐下,默默等待,臉色忐忑又振奮。
按照老師的叮囑,僞放線菌澆灌一小時後,會有明顯的放線菌群體死亡,隻要這最後一步成功了,放線菌大流行将被迅速扼殺,農田産量就保住了!
短暫的沉默後,閑聊繼續。
“春,你剛剛講大千世界,這種天大地大的世界觀,其實不止佛經,道家也有。”夏萬三道,“莊子有個故事叫蠻觸之争,倆國家分别叫蠻氏和觸氏,殺伐征戰伏屍百萬,最後這兩個國家隻是在蝸牛的兩個角上。”
“大道理都相通的,諸子百家很多觀點也共通,五百多年混戰,天下找不到白頭翁,古人痛苦,就拼命思考,創立各種學派尋找出路。”蒲松春說,“那種殘酷的厮殺年代,人命說沒就沒,城池動不動燒成白地,肯定會有一種空的感覺,世界上到底什麽有意義呢?好像什麽事情都是空的。”
“這不就堕入虛無了?”淩奕奕沉思道,“有點消極耶!”
“說到哲學思想這東西,東哲西哲我看了一些,我發現我讀哲學之前自己冒出的一些想法,竟然都被曆代哲學家講過。”夏萬三認真道。
“順着哲學發展脈絡看到今天,貌似沒有什麽特别新鮮的東西,沒有那種開天辟地般的新理論,以至于我看一些諸子百家的對話,看一些幾個世紀前的西哲,感覺他們思想比今天還超前,後人簡直難以逾越了,隻能在概念細節上做文章,玩玩雕花。”
“啊?萬三同學難不成你是先天哲學聖體?”淩奕奕吃驚。
“知道爲什麽嗎?”蒲松春扭頭看他,微笑,“因爲人的壽命是有限的。”
夏萬三愣怔片刻,突然露出被點化的表情,竟然有點大徹大悟。
“我明白你倆的意思。”淩奕奕也認真起來,“人撐死了活一百來年,而且記憶沒法遺傳,所以每一代人都在重複上一代人的成長過程,來不及多想出更深邃的理論,就老了死了,無限循環!”
夏萬三點頭,想了想道,“有個遊戲叫掘地求升,一個下半身在罐子裏的猛男掄着大錘攀岩,那遊戲特别尿性,辛辛苦苦往上爬半天,動作閃一下,直接掉到底。”
“人類學術發展跟這個遊戲很像,上一代學者辛辛苦苦爬到高處,死了,下一代學者還得從底下往上爬,頂多能借鑒一下前輩的路線,但學習過程依舊無比漫長,沒準還沒有上一代學者爬得高,又死了。”
“是的,會有一些新東西,但進展很小。”蒲松春深以爲然,“理工科也會出現這種狀況,或許再過一二百年,理工科學者就會發現,即便花一輩子去拼命學習,也隻能嚼完前人的剩飯,來不及到達學術前沿。”
“數學已經這樣了。”夏萬三笑道,“基本卡死了,隻有極少數智力逆天的天才,來得及把數學邊界向外開拓一點,普通學者學一輩子,也弄不明白頂尖數學題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