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瑾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
因爲這麽久以來,他的确都是這樣做的。
陸長生能考慮到的問題,孔瑾早已考慮到了。
那些弊端,那些隐患,那些可能帶來的災難性後果,孔瑾都反複琢磨、深入思考過。
兩者權衡,取其優。
有時候,老天爺并不會給人太多選擇。
就好比厲害、優秀、恐怖如武王,也會遭到反噬,遭到老天爺的嫉妒,讓他英年早逝,讓他将一手打下的江山抛之腦後。
孔瑾隻是沒有想到,陸長生會這麽早的就想到這些問題,這麽早就提出這些問題。
而且這些問題看得如此通透,想得如此明白。
如果晚個三五年,陸長生再想這些問題,再提出這些問題,該有多好啊。
隻不過,這是現實,沒有那麽多的如果。
陸長生朝孔瑾一笑,“秀才,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心裏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你不僅要将我捧爲第二個武王,你甚至還想要讓我超越武王。你想要将我塑造成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神一般的存在,你想要我們遠征軍的凝聚力更強,向心力更強,戰鬥力更強。”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願不願意?”
孔瑾長歎一口氣,“是啊,這一切都是我所想的,我所做的,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的意見。”
“哪怕你多次提出不要将你捧得那麽高,不要将你塑造成無所不能的神,我也沒有停止過前進的步伐。”
“長生,你會怪我嗎?”
陸長生看着孔瑾的眼睛,他很少和孔瑾這樣挨得這麽近,看得這麽仔細。
他這才發現,孔瑾眼角的皺紋已經很多了,兩鬓的白發夾雜在黑發當中,還有不少。
孔瑾老了!
他已經快五十歲了。
哪怕孔瑾一直對外宣稱他才四十出頭,可有一次喝醉酒的時候,陸長生分明聽到孔瑾說年近半百,一事無成,一生飄零。
在道袍下的長衫,依舊發黃,發黑。
這樣一個大漢遠征軍的軍師,這樣一個諸多勢力都要争搶的聚天下才氣八鬥的孔八鬥,對于自己的穿着,對于自己的生活享受,隻不過是要一壺酒,一碟茴香豆而已。
他似乎無欲無求,可是他所求所欲又是最大的。
他想要打敗北莽,他想要統一大漢,他想要收複失地,他想要振興大漢。
他還想要滅掉倭國。
他一個落魄秀才想要做的,是當年武王沒有做到的,是武王想做到的。
現在,他隻是将這個希望放在陸長生身上而已。
陸長生感覺這個希望的壓力很大,過于沉重,有時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秀才,我能怪你嗎?”
“我怪你,你會改嗎?”
孔瑾堅定地搖頭,“你怪我,我也不會改。”
“因爲我沒有其他選擇。”
孔瑾将雙手搭在腦後,也仰天看向天空,看向那灰蒙蒙的深處,仿佛最高處有無限的可能。
“長生,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天空,并不是真正的天空。”
陸長生知道孔瑾有時候會說出很多古怪的話來,“那我們看到的是什麽?”
孔瑾抽出一隻手,指向天空,“我們看到的是雲霧,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層雲霧。”
“隻要穿過那層雲霧,上面還有一片天空,上面有晴空萬裏,上面有豔陽高照。站在上面往下看,你就能看到壯闊無邊的雲海。”
“這就是天外有天,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未必是最真實的。”
陸長生問道,“秀才,你是不是站在上面往下看過?”
孔瑾答道,“是啊,我看過,我在夢裏看過無數次。”
陸長生問道,”那是不是這雲霧之上就是你一直所說的,另外一個世界?“
孔瑾笑了笑,“那不是!”
“這就是同一個世界的現象而已,就像有時候起霧,霧氣遮擋了我們的視線,現在這灰蒙蒙的天空,就是遮擋了我們的視線,遮擋住太陽而已。”
“長生,我想要說的是,有些事情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有些問題我們沒有辦法徹底解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内去努力,去拼命。”
“武王隕落之後,大漢頹喪至今。哪怕劉秀珠、曾秀全、鄧骁他們這等強人,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挽救大漢的頹勢。可是大漢不能跨,大漢百姓心中的那個脊柱不能倒,大漢心中的希望不能滅。武王隕落,其他人起不來,那就隻有你陸長生站起來,那就隻能有你陸長生來成爲那個希望,成爲那個脊梁,你就是大漢所有人心中的精神支柱。”
“長生,不是我選擇了你成爲武王,而是大漢現在的局面選擇你成爲武王,是曆史前進的車輪選擇你成爲武王,是大漢百姓選擇你成爲了武王。”
沉默,離陽城頭又陷入了沉默當中。
孔瑾的一番話,讓陸長生陷入了深思當中。
沒有選擇,不去選擇,卻被選擇,這是一個很玄奧的問題。
武王當年創造的輝煌,是因爲武王個人的能力、魄力所帶來的。
那麽現在,這個人,真的就是輪到自己了嗎?
那萬一有一天,自己走火入魔,萬一哪一天自己也如同武王一般隕落了,是不是又要将大漢帶入深淵?
這曆史的車輪是不是又要重新走一遍?
自己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就好比丹田之中的兩個小人,那金黃色的繭這段時間經常在動,說不定哪天就破繭而出了。可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控制他們,沒法調動他們。要是被他們給控制了,被他們給吞噬了,那麽自己就變成了傀儡,變成了行屍走肉,如何還能帶領遠征軍走下去呢?
有些問題,張時修解釋不了,張天正也解釋不了,孔瑾更不清楚。
選擇,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字眼。
自己的存在,當真是武王的選擇嗎?
當真是大漢百姓的選擇嗎?
當真是曆史的選擇嗎?
那麽,自己的選擇呢?
陸長生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選擇過,因爲命運根本就沒有給過自己選擇的機會和權力。
從出生開始,陸長生就不能選擇自己被抛棄的命運。
從武王隕落開始,陸長生就不能選擇自己鎮守離陽城的命運。
到了現在,他也不能選擇變成另外一個武王的命運。
“長生,其實你的擔心是純純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