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趕回去,你抓緊回來!”
說完,拍馬便走,留給孔瑾一個黑色的背影。
孔瑾看着瞬間消失的陸長生,頓時有些慌了。
“長生,等等我,我怕黑!”
……
天依舊很黑。
還有微冷的風吹過。
城門外的桃花樹已經長得和柳兒一般高了。
隻是那樹上的風鈴,發出一聲又一聲刺耳的響聲,才讓鐵蛋的心頭一緊。
他睜開眼睛,感覺有些不對。
雖然他看不清遠方,隻看到了一片黑茫茫。
可是那風鈴的聲音,卻清晰地告訴他,有人來了。
是危險的人!
鐵蛋握緊了手中的刀,用手将額頭前散亂的頭發撩開,以便讓自己看得更仔細,更清晰。
孔瑾的手藝并不是很好,頭頂的長發經常掉下來。
随之而來的一陣腳步聲。
不止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很多人。
當腳步聲逐漸變大,一群人的身影便在城頭的火把照亮下逐漸顯出輪廓來。
密密麻麻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
無一例外,都衣衫褴褛,頭發淩亂,如同乞丐。
不,比乞丐還不如。
因爲其中許多人,都病怏怏的,餓得彎着腰,吊着頭,仿佛隻是吊着一個口氣。
鐵蛋扯着嗓子大喊一聲,“站住!”
“這裏是大漢離陽城,你們是什麽人?”
一群人似乎置若罔聞,依舊往前面行走,如同行屍走肉的僵屍一般。
鐵蛋的喊聲,驚動了一同守城的人。
李瘸子、老鐵匠、鍾北、老泥鳅、老石匠等人紛紛從城頭上爬了起來,站到旗幟下。
他們是自發過來陪鐵蛋守城的。
原本他們以爲陸長生和孔瑾隻是和以前一樣,出去一個晚上而已,應當不會發生什麽事情。
可是當他們看到城下的一幕時,都驚呆了。
見城下的人依舊在往前面走,已經來到了陸長生插在青石上的殺豬刀,再前行一步,便跨過了界碑。
鐵蛋從身邊拿起一張弓,箭頭上綁着油布,點燃,擡手就射出。
箭頭燃燒,帶着火光,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光線。
“啪!”
弓箭射在地上。
一隻腳吓得迅速跳了回去,留下一隻破洞的草鞋。
或許是受到了驚吓,人群中傳來孩子的哭泣聲,母親的安慰聲,還有喧嘩聲。
不一會兒,人群中走出一個男子。
男子身材較爲高大,隻是背有些微駝。
他走到箭頭處,看了一眼還在燃燒的油布,眉頭緊鎖,随即擡頭看向城牆,“我們是從并州逃難的人,并州遭了旱災、蝗災,我們活不下去了,一路逃難。現在無路可逃了,想來到離陽城落腳。”
鐵蛋看了一眼身後,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老鐵匠默不作聲,手中卻緊緊地握住鐵錘。
李瘸子有些于心不忍,輕聲說道,“都是可憐人啊!”
“你看那些老頭,老婆子,和我們離陽城裏的人一模一樣啊。”
“還有那些個孩子們,他們比柳兒和鐵蛋還要小啊,光着腳,實在太可憐了。”
老泥鳅說道,“可是長生說過的,他沒有回來之前,一個人也不許放進城裏。”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官府假扮的呢?”
“上次那兩個女人,帶着老人和孩子,看起來比他們還可憐。可誰知道,他們都是窮兇極惡之人,不僅傷了長生和鐵蛋,還差點要了柳兒的性命。”
“可憐的柳兒,現在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說不定以後和李瘸子你一樣了。她可是個女娃啊,以後可怎麽辦呢?”
李瘸子說道,“他們是一群人,和先前那兩個女人不一樣,你看那娃兒餓得哇哇叫,要是沒口熱水熱湯,恐怕保不住小命啊。”
老泥鳅聽着下面幾個娃兒的哭聲,心裏也難受得很,便不做聲了。
城下的男子大聲喊道,“我們真的是逃難的人,流沙郡官府不許我們入城,還派官兵驅趕我們。那些盜匪連我們最後一點口糧都搶走了。還有那些野狗、豺狼在後面追趕我們。”
“我們已經死了不少人了,實在是走投無路,才來到了離陽城。”
“好心人,放我們入城吧。”
李瘸子見大家都不做聲,便跺了一下拐杖,轉過身去,不去看城下心酸的場面。
鐵蛋見大家都不做聲,便開口說道,“你們是漢人,還是北莽人?”
城下的男子遲疑了一下,“我們原本都是漢人,後來并州被北莽占了,逼着我們穿北莽衣服,要我們當北莽人。”
“現在我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也不知道自己是漢人,還是北莽人。”
鐵蛋說道,“離陽城是大漢的城池,非漢人不得入内。”
城下男子當即說道,“我們原本是漢人,是大漢朝廷打不過北莽,所以我們才被劃爲了北莽人。現在我們逃出來了,就又變成漢人了。”
“我們是大漢人,所有人都是大漢人,放我們入城吧。”
這時,身後傳來狼嚎,接着此起彼伏。
看來,他們說的沒錯,的确有狼在追随,不知道有多少。
鐵蛋心中越發糾結,因爲這六年裏,離陽城一直沒有人進來,是因爲官府封鎖了周邊,沒有人能進來,沒有人能出去。
隻有官兵、殺手不斷來襲擊。
離陽城何時見過這麽多人,何時見過這麽大一群難民呢?
或許是小孩的哭聲越來越嘶啞,或許是一些母親、老人忍受不住嬰兒的哭泣,忍受不住寒冷。
還有一些有脾性的人得不到離陽城的答複,便開始忍不住了,開始往前面移動。
畢竟已經是難民了,家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不過是爛命一條。
逃難的路上,忍饑挨餓,受盡淩辱,連野狗都要上來咬一口,哪裏還有什麽尊嚴可言。
先前官府還能救濟一口稀粥,到了後面,受災面積越來越大,受災的人越來越多,官府的那點口糧遠遠不能承受,便發生了難民鬧事,打砸搶,随即蔓延開來。
一些難民活活被餓死,病死。
還有一些不甘心的難民便帶領這其他難民開始去搶糧食,搶大戶,如同蝗蟲一般,将一些有餘糧的村莊、鄉鎮乃至縣府給席卷一空。
原本還能吃口飯的百姓,被難民吃空了之後便也成了難民,加入了席卷其他地方的難民隊伍中。
難民潮便開始形成了。
官府對付難民潮有兩種方法,一是堵,緊閉城門,将難民堵在城門外,保護城内的富人、官宦。
一是趕,用官兵将難民驅趕走,如果不走,就直接殺。至于将難民趕去那裏,那是難民自己的事情,隻要自己的城池不受侵犯就可以了。
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于是難民便會湧向一些防守薄弱的地方。
這一次,來離陽城的人數并不多,也不少,大約有一千多人的樣子。
鐵蛋見有人跨過了界碑,便舉起了弓箭,大聲說道,“站住!”
“等陸長生回來,再決定你們能不能進城!”
當一個水火蕩漾,便會有波浪湧起。
當第一個人朝前走,身後便有無數個人跟随。
鐵蛋聲音早已被淹沒在難民前行的喊叫聲、哭泣聲當中。
“我們現在就要進城。”
“放我們進去!”
“我們要喝水,我們要活命!”
“救救我的孩子!”
李瘸子、老鐵匠、老泥鳅、老鐵匠的臉都很凝重,緊緊地看着城樓下的人群。
城樓上,還擺着一些滾石和圓木。
這些,都是可以抵擋敵人進攻的。
隻是現在城樓下的人,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如何忍心将滾石圓木推下去,将他們碾壓成肉醬呢?
但是,如果讓他們進了城,城裏的糧食根本就養活不了這麽多人。
他們身上帶來的傷病,會不會真的形成瘟疫呢?
他們進來之後,會不會将城裏的東西搶光,然後殺掉所有人,占據離陽城呢?
誰又能說得清楚!
“嗖!”
鐵蛋的弓箭射出,帶着火花,劃破夜空。
“啊!”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幹瘦男子握着胸膛,慘叫一聲,倒下!
寂靜!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看着地上的幹瘦男子,睜着大眼睛,抽搐,咽氣。
沒有同情,沒有恐慌。
隻有憤怒,隻有仇恨。
随即,一聲大喊,“他們殺人啦!”
“進城!”
“沖啊!”
人潮便如同螞蟻一般朝城門湧過來!
鐵蛋舉起了手中的大刀,手卻有些微微顫抖。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跳下去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