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
陸明邕坐在爐火前,手裏握着個蜜橘,六大護衛與衛言風坐在他身邊。
這些毅勇侯府曾經留下來的幸存者,也在享受着他們的快樂。
珍璃郡主正繪聲繪色地與大夥講,她追着陸明邕南下揚州所遇到的趣事,衆人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出洪亮的笑聲。
陸明邕将一塊蜜橘投喂進她嘴裏,她咬了一口,繼續道:“有一次我肚子太餓了,在馄饨攤點了一碗皮薄餡大的馄饨,吃完後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銀子,于是準備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結果那老闆娘是個兇惡的胖女人,一把就将我的衣領給揪住了。因爲我這事兒本身做得不對,母親派來保護我的暗衛也不幫我,我就被那惡婆娘逼着洗了一天的碗。”
“還有一次,我好心把自己的食物分享給一個小乞丐,結果他偷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我當時又氣又惱,發誓再也不要幫助别人了。”
“可後來我看到他也把自己的東西都分享給比他更需要的人,我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上有的人做善事,竟需要以這種方式實現。”
“……”
多平凡的一件事,從她嘴裏說出來後,竟變得有滋有味又有趣。
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他們是如此喜歡這位小郡主,就像他們曾經喜歡與敬重川平郡主一樣。
或許比起那位傳奇郡主來說,珍璃郡主顯得黯淡許多,但她的好,她的善良,以及她那能讓周圍所有人開心的力量。
卻與曾經的夫人是那麽的相像。
衛言風看着這位少夫人,越看越滿意,把對老主子的敬重,對女兒的喜愛與歉疚,通通都彌補到珍璃郡主身上。
是以珍璃郡主的到來,就像晨曦一般,照亮被黑夜籠罩的越國公府。
她所帶來的歡笑聲,比這十數年中他們任何一個人開心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
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意。
以往沉靜肅穆的氣氛不複存在。
“阿芷,辛苦了。”
自從成親後,陸明邕更是變了一個人。
或許已經浸入骨髓的沉郁一夕之間難以改變。
或許他的骨子裏仍然難掩不羁與恣意。
但明顯不同的是,他笑容多了,眼神也漸漸柔和下來,不再像一頭孤狼,對誰都充滿戒備與疏離。
珍璃郡主剝開一顆栗子喂到他嘴邊,笑吟吟地道:“我怎麽可能辛苦?若非這次離家,我甚至不知道白薯長在土裏。”
等陸明邕一口吃掉栗子時,珍璃郡主纖長的指骨,調皮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
“夫君,無論你信不信,遇見你之前,我的生命裏雖然色彩豔麗,但卻單調而乏味,遇到你後,我的整個世界都變得五彩缤紛起來。”
“那些年少不顧一切的沖勁,以及一步一個腳印翻越的困難,就像畫師手中的顔料,把我的生命裝點得色彩斑斓。”
“我很感激能夠擁有這樣的經曆,這些都是我的寶貴财富,也是值得我珍藏一生的記憶。”
陸明邕握住她的手,并沒有回應什麽動人的話語,但那高高挑起的唇角,已能說明一切。
衆人并無任何反應,更不會顯得難爲情,這樣的場景時隔了十數年後,又再次在陸家重現。
他們早已經曆過侯爺與川平郡主那段刻骨銘心的情感,此刻他們心底有的,隻是欣慰。
若是陸明瑜在此,她定會放心許多。
因爲曾經那令她隻是看一眼的便會忍不住落淚的兄長,那寒如冰魄的兄長,那孤獨如落單老狼的兄長。
已經被這個有着溫暖笑容的女子,用一顆真誠善良的心給捂化了。
或許他們不是最幸運的人,但他們都很幸福,幸福到日子裏的點點滴滴,都是能銘記一生,等到老來再細細品味的美好。
珍璃郡主笑吟吟地環顧着四周:“咦?表兄呢?”
衆人這才發現:荥陽王呢?
不該如此沒有存在感啊!
衆人在不去找司馬玄陌與裝傻之間,果斷選擇不去找司馬玄陌并且裝傻。
陸明邕道:“吃過晚飯後,表兄便說要去找他的三夢兄弟,之後便不見了蹤影。”
“呵呵呵……找兄弟好啊!”珍璃郡主臉上有些挂不住,距離吃過晚飯已經幾個時辰了,她才發現荥陽王并不在。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準備轉移話題。
陸明邕握緊她的手,低聲道:“就該這樣,我的妻子沒必要過多關注其他男人。老光棍一個,愛去哪裏都是他的自由,别在意。”
“嗯。”珍璃郡主甜甜地笑了。
心裏卻在犯嘀咕。
大除夕的,表兄怎麽會去找男人守歲?
該不會有什麽讓人不好意思談卻又非常想談的奸/情吧!
珍璃郡主已經腦補出司馬玄陌與他的三夢兄弟之間,有一場不被世俗所接納的禁斷之戀。
渾然不知那被她想成司馬玄陌對象的人,竟是她的親親兄長。
年節的喜慶,就像傾灑于大地的陽光,不是每個地方都能普照。
天牢中。
東邊的一隅牢房,被虞家的人塞得滿滿當當。
将要不行的虞謙,被家人簇擁着,躺在一堆比較厚實的幹草上。
他隻剩下一口氣了。
但這口氣吊了他好久,愣是咽不下去。
“嗬……”他張嘴,隻能發出如此詭異的聲音。
他恨極了!
他曾經在太極殿口若懸河,靠着這張嘴把所有人踩在腳下,如今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他恨極了!
他曾經隻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卻把幾員猛将玩弄于股掌之間,可如今卻癱了身子,全身上下僅有眼珠能動。
他恨極了!
他曾經出恭的桶都是小葉紫檀做的,可如今他卻隻能拉在褲裆裏。
他生不如死,卻連好死都是奢求。
他有意識,聽着兒孫們對自己的嫌棄與怨怼。
他好想去死。
可是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回想這一生。
二十歲金榜題名。
三十歲坐到三品位置。
四十歲官拜吏部侍郎。
不到五十歲位極人臣。
這一輩子,他曾是多麽得意的人!
可臨了,受盡屈/辱也死不掉。
刺骨的寒風從牆洞裏鑽進來,把他身/下的一片濕襦漸漸凍得冷硬。
他的兒孫簇擁着他,卻沒有人肯爲他料理一下,哪怕隻是爲他翻個身子。
忽然。
一股濃煙滾滾彌漫。
煙塵火光裏,他聽到有獄卒打開牢房的聲音。
天牢起火了。
那火就燃在與他一牆之隔的地方。
“快跑!晚了就來不及了!”獄卒驚慌失措大喊。
虞家的人或驚叫,或手足無措,或如被野獸追趕的兔子四散奔逃。
可沒有人想過要拉他一把!
三十多口人對他視若無睹。
甚至有人從他身上踩過。
第一腳,狠狠地踏在他胸/口上,那老邁枯朽的骨頭,根本就經不住這一踩。
咔嚓一聲。
碎了。
鮮血堵在他嗓子眼,鐵腥味彌漫喉嚨之間。
第二腳,踩在他的臉上。
鼻梁骨瞬間碎裂成無數片,又刺進他的鼻腔。
他已經不怎麽能呼吸了。
第三腳踩在哪裏,他并不知道,因爲他已經失去知覺,接踵而來的無數腳,漸漸碾滅他本就薄弱的意識。
原來。
被活活踩死是這種感覺。
陸骁死的時候,他曾有過這樣的問題。
他想,這是什麽感覺?
十數年後,他體驗到了。
而且是被他的兒孫,活活踩死在這肮髒的地上。
他輸了。
或許就像這牢房的地闆一樣,以腥臭的味道載入史冊,遺臭萬年。
成王敗寇。
他輸了。
“小七,長孫焘,我在下面等你們,用不了多久的。”這是虞謙最後一個念頭。
他已經斷氣了。
雖然不至于被踩成肉泥,但身上的骨頭應該沒有一處好地兒了吧!
他好狠!
死不瞑目!
隻盼着玉貞能争點氣,把他最後留下的殺招啓動,盡快送小七與長孫焘來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