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焘和衛殊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護着嘉佑帝,一個領着人拼命往山上爬。
可尚在山腰的那些士兵,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猶如一尾渺小的魚,瞬間就被卷沒了,而方才他們所站的位置,寸草不留。
僅僅隻是一刻鍾時間,海水灌滿平坦的陸地,淹沒城鎮和良田,一片汪/洋。
逃過一劫的嘉佑帝,望着都是水的山河,兩腿戰戰,久久失去言語能力。
就連長孫焘和衛殊,面色也是一片慘白。
“這隻是第一波,據古籍記載,還将會有好幾波,可能更厲害,也可能威力減退,發生的間隔時間并不确定。”衛殊淡淡陳述,面上露出堅毅與鎮定,那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然。
長孫焘明白他未說完的話,在這種天災面前,平日再強大的力量都何其渺小,他們能做的隻有聽天由命,根本無力改變。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伴随着巨響和劇烈的地動,又一道水牆升起,比方才更高,比方才更猛,方才還在海上,幾乎是瞬間就從腳下席卷而過,又帶了無數的海水,灌滿目之所及的陸地。
而這一次,離他們所在的山頂,僅僅隻有幾裏之遙。
嘉佑帝吓得面如土色,輕塵大師的話回蕩在耳邊,是他抛不下虛名,這才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險的境地,他後悔了,萬分後悔。
士兵們吓得魂飛魄散,别說維持秩序,此時所有人都吓得癱坐在地上,有的尿液将褲子打濕,有的大小/便完全失/禁。
長孫焘握緊那繡着白澤香囊,把灰灰緊摟在懷中,以往他眼裏容了天下與蒼生,此刻生死關頭,他想的隻是遠方的妻子:可千萬别死了,要不然瑜兒得有多傷心難過?
此時的楊遷,和三夢混迹在淇王府的隊伍中,從事情發生開始,他們就拼命地往長孫焘和衛殊的方向靠近,終于在見到二人平安無事時,長長舒了口氣。
楊遷常在海上行走,大風大浪見多了,雖然那些都不及眼前的這般厲害,但到底見過一些小場面,比那些個旱鴨子要鎮定許多。
一行人悄悄圍在長孫焘旁邊,警惕地看着周圍,生怕有人趁亂動手,對長孫焘不利。
天,晦暗得仿佛要掉下來,這是天與地最接近的一次,也是十數萬将士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珍璃……”與此同時,珍璃郡主安全與虞清歡彙合,虞清歡心不在焉地喚了一聲,整個人又被恐慌淹沒。
袖底的明珠躁動不安,從昨日開始便四處亂跳,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吓。
珍璃郡主沒有同往日那樣多話,默默地放好行李,默默地坐在虞清歡旁邊,不言不語。
董穗悄聲解釋:“郡主,王妃她擔心王爺的安危,先别打擾她。”
“你是……?”珍璃郡主疑惑地望着這個面生的女子。
董穗慢聲細語地解釋:“民女董穗,見過郡主。”
珍璃郡主擺擺手:“特殊期間,就不講究這些了。”
董穗柔聲應是。
事實上,從前幾日開始,虞清歡的心底便湧起強烈的不安,那種不安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直到今日,她甚至做起了噩夢。
夢裏,鋪天蓋地的大水沖毀了一切,包括她的夫君,她的兄長,以及她的表兄。
轉瞬之間,她所在乎的一切都被帶走,這世上僅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滿目瘡痍之上。
不停跳動的眼皮,沒來由的恐慌,以及明珠的不安,徹底讓虞清歡失去冷靜與從容。
“珍璃,”虞清歡忽然站起來,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去揚州,這裏就交給你了。”
“小舅母,我也要去。”珍璃郡主立即站起來,堅決地道。
虞清歡搖頭:“不,你留在這裏鎮場。要是我們都走了,這裏沒有一個有分量的人,容易出亂子。”
珍璃郡主道:“可是小舅母一人前往,危險重重,珍璃想陪在你身邊。況且這麽大的攤子,珍璃如何扛得下來?”
虞清歡語氣堅決:“珍璃,回想這些日子你所做的那些事,相信它們已經帶給你足夠經驗和勇氣,把這些百姓交給你,我很放心。”
“小舅母……”珍璃郡主還想說什麽,卻被虞清歡打斷了。
虞清歡握住她的手,認認真真地道:“前方兇險,而我是大夫,沒有比我更合适去的了。珍璃,我隻道把一切都丢給你,這個負擔太重了,但是我們身爲皇家中人,享受百姓的供奉,如果這個時候我們不抗事,成千上萬的百姓該怎麽辦?答應我,不管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撐住,撐到我把他們平安地帶回來。”
珍璃郡主再沒說什麽,隻是反複叮囑:“小舅母,一定要把衛殊和小舅舅平安帶回來。”
再叮囑阿六幾句,讓他好好協助珍璃郡主,虞清歡甚至來不及收拾行囊,隻帶了一個藥箱和些許救命的傷藥,領着零出發了。
路程遙遠,可她不怕奔波,怕就怕心裏挂念的人會遇到什麽意外。
所以她的心,就像這上下颠簸的感覺一樣,起起伏伏,始終沒有落下。
大雨瓢潑,驟風呼嘯。
揚州地界遇到了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天災,平地汪/洋成海,群山在風雨的肆/虐下一片狼藉,樹木東倒西歪。又一陣疾風刮過,粗壯的枝條在風雨中飄搖不停。
十數萬人馬,死傷不計其數,有的人因爲來不及逃離被水卷走,有的人因爲害怕而在四散奔逃的途中發生意外,有的人因爲胯下的馬受驚而被甩落在地,有的人因爲同伴的踩踏而死于非命……
長孫焘和衛殊見己方隊伍方寸大亂,兩人連忙分工合作,帶着人親自維持秩序。
一道道命令下達,慌亂的隊伍總算穩住陣腳,所有人擠在山頂這方土地上,絕望地看着下方陣陣能摧毀一切的海水,面如死灰。
嘉佑帝已挪進下屬慌忙搭建的帳篷,那帳篷用了新砍的圓木壓住四角,在狂風驟雨中尚且穩固。
可嘉佑帝的面色顯然沒那麽好,隻見他沉默地坐在,那面色比帳外的天空還要陰沉可怖。
二皇子陪伴在他身邊,臉上也露出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無力和惶恐。
“父皇,如此天災,爲何太史令沒有預測出來?簡直失職!”
嘉佑帝沉默半響,聲音因恐懼而變得沙啞蒼老:“閉上你那兩瓣沒用的嘴,要是再多話,你就去外面站着吧。”
二皇子瞬間慫了,大氣都不敢出半分。
這時,韓将軍走了進來,脫去鬥篷,抖了抖身上的水滴,小聲禀報:“陛下,隊伍在衛指揮使和淇王的努力下,已經恢複了秩序。衆人收到了命令,知道陛下與他們同生死共患難,心裏頓時有了主心骨,便沒有再出岔子,還請陛下放心。”
嘉佑帝撚着腕間的珠子,聲音沉重而低緩:“死傷多少?可能大概估計出來?”
韓将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死傷恐怕上萬,主要是前兩次倒灌來得太突然,太兇猛了,打得大家措手不及,慌亂之下就……”
嘉佑帝道:“别找借口,水師在海上爲我大秦抵禦外敵,盡管這次的天災千年一遇,但基本的應對辦法應當早有練習。”
“你是怎麽當的将軍?竟把朕的一群精兵帶成軟腳蝦,遇到一點事就如鳥獸般慌亂,所以此次損失不僅是他們咎由自取!更是你的失職!”
“再說了,這是你帶的兵,在士兵開始亂起來的時候,你就該想辦法維持秩序,隻顧着自己活命逃難,卻不管部下死活,你真讓朕失望!”
“對比你的無能,你看看衛殊,事情發生之時,他是如何沉着應對的?你看看他帶的麒麟衛,盡管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訓練,可是遇到事情,他們的反應能力和應對能力卻是你這群所謂的海上雄獅所不能比的!若非今日有朕的親兵和麒麟衛在,朕的命早就交代在你手裏了!”
韓将軍吓得連忙跪在一地泥污上:“陛下,饒命!一切都是臣的錯!請陛下饒恕!”
嘉佑帝道:“這個時候朕不想跟你計較這些,若能逃過一劫,朕決不輕饒!現在趕緊滾下去!别在這礙朕的眼!”
韓将軍一步一挪地走了,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嘉佑帝抖了抖珠钏,很是不悅:“有話就說!朕最讨厭遮遮掩掩吭吭唧唧!”
韓将軍猛地又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陛下,臣……臣覺得淇王殿下的坐騎尤爲特殊,不知陛下可有留意過,那是一匹通體烏黑的神駿,長得健壯有力。”
“方才淇王在維持秩序時,腳下有一塊泥土包塌方了,淇王連人帶馬滑了下去,衆人還來不及反應,那馬便又馱着他從濕滑松軟的泥土堆上爬到安全的地方,尋常的馬可沒有那樣的反應能力。”
“那真是一匹好看又通人性的駿馬,臣覺得和陛下配極了。
臣鬥膽猜想,興許那匹馬,正是淇王殿下爲陛下準備的呢!”
嘉佑帝饒有興緻地擡起頭,帳篷不停搖動,忽明忽暗的燭光襯得他的神情分外詭異:“哦?既然有這麽好的馬,那你就去提醒淇王,問他什麽時候獻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