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忙,我幫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就是這樣回答的。
可無論他怎麽回憶,那時的自己都是沒有心的,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麽會那麽好心,無償去幫助一個才第一次見面的人?
是的,無償。
葉盛華最後也沒有收下喬青蛾的東西,還給了一個很難反駁的理由——
“作爲報酬,你的記憶,我收下了。這個對我更有用。你放心,我對你經曆的那些事情不感興趣,也沒有心情去四處宣揚,那些事與我并無關系。”
葉盛華從小到大,大約是從來沒有這麽冷靜過,也從未一次說過這麽多字。
他常年煩躁,煩躁得很沒理由,但又确實是一直在煩躁,即便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也很少給好臉色看。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兩個外人還絲毫不煩躁的,真是令他自己都驚奇了。
蛟暖旸融入小蛇體内後,喬青蛾便帶着小蛇白青離開了,可葉盛華卻有預感,他覺得,他與這條小蛇未來還會再見。
送走了喬青蛾之後,葉楚楚才終于敢上前來說話。
“小華?”葉楚楚試探着叫了一聲。
葉盛華沒有任何反應。
葉楚楚稍稍松了一口氣。
幾年下來,她多少能摸到一點葉盛華的脾氣。
沒有反應,就是在說“你幹什麽都行”,是一種默認。
葉楚楚伸手蒙住了葉盛華的眼睛,讓他轉過身來。
可人是轉過來了,卻依舊什麽反應也沒有。
雖然隔了手掌,但葉盛華的視線還是毫無阻礙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他是冥族,眼睛并不是用來觀察世界的,眼睛僅僅隻是一個讀取他人記憶的媒介罷了。
對着葉楚楚,看到那雙滿含關懷卻又暗藏苦楚的眼睛,葉盛華似乎有些明白了,爲什麽唯有喬青蛾的記憶可以對他影響如此之大。
因爲冥族,其實是最重情感的種族。
但今日之前,他從未體會過真正的情感。
此前他所接觸的所有人,對他都是忌憚而恐懼的,避之不及。
就算讀了記憶又怎樣呢?記憶中也許原本是有歡喜快樂的,但都在那劇烈的頭痛之中被痛苦掩蓋了——
更何況,那些美好的記憶中,一定沒有他。
唯一會在自己的記憶中爲葉盛華劃一片小小的溫暖區域的,應該就隻剩眼前的這個女人了。
可面對這個生了他的女人,哪怕自己再煩躁,也始終下不去手,像無情地對待其他人一般對待她。
故而深知自己無法控制天賦的葉盛華,雖從未明言,但一直隐隐地在心裏告訴自己——永遠不要與這個女人對視。
到今日,葉盛華恍然意識到,他似乎,從未讀過葉楚楚的記憶。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待他的人,唯一一個願意把葉盛華放在自己溫暖記憶中的人,葉盛華卻從未讀過她的記憶。
而今讀了喬青蛾的記憶,喬青蛾的精神力遠強于他之前接觸過的其他人,并沒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她記憶中溫暖的畫面一股腦地湧入他的腦中,幾乎将他砸蒙了。
葉盛華突然明白,喬青蛾和白嬌娘對待白青的那般溫柔小心,他好像也一直享有。
從前,他一直理解不了這個世界,他的智力超群,但在理解情感理解人性上卻無半點方法,他對情感的理解,似乎都被裝進了一個小箱子,箱子被鎖鎖住了,他拼命想打開,卻始終打不開。
但如今,他好像把這個箱子打開了。
用喬青蛾和白嬌娘對白青的愛作爲鑰匙,他好像打開了這個箱子,好像有點能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轉了。
葉盛華從口袋裏掏出那塊蒙眼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
動作輕輕的,全然不似往常那樣粗暴且煩躁。
“該吃飯了吧?”葉盛華如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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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楚楚又帶着葉盛華搬家了。
上一次搬家是爲了掩蓋她未經人事卻懷有身孕的事,這一次是因爲沒有了經濟來源。
葉楚楚一直沒有上班卻還能養大葉盛華,是因爲她母親一直定期給她生活費,但是現在,每月打到卡上的錢突然斷了,因爲她的母親過世了。
難過固然難過,但首先要生存。
沒了錢,葉楚楚就必須自己想辦法。
于是她便帶着葉盛華搬到了新找的工作地點附近。
搬家其實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葉盛華可以上學了。
之前住的小村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葉盛華脾氣很暴躁,眼睛很詭異。
地方小,事情傳得快,所以,不僅僅是那裏的居民,就算是學校的老師也懼他三分,一聽說葉盛華想上學,校長便犯了難,以葉盛華年紀太小爲由拒絕了。
葉楚楚知道,校長其實是不想收這個學生,隻不過不能直接拒絕,所以才找的這個借口。
雖然是拒絕了,但好歹是給了個正兒八經的理由。
至于那些學生的家長,就不似校長那樣委婉了,一聽說那個鬼孩子竟然要到學校去上學,頓時炸了鍋一樣發起瘋來。
以各種理由爲自己孩子請病假的,偷偷給孩子轉學的,跑到學校那裏去鬧的,偷偷跑去乞求葉楚楚的……數不勝數。
正好這個時候葉楚楚找到了工作,也租了房子,便帶着葉盛華搬了家。
臨走的時候,一雙雙眼睛假裝不經意地掃過,一顆顆腦袋從小角落裏伸出來,一張張裂開的嘴小聲傳遞着歡喜的消息。街頭巷尾暗自飄飛的,是鬼孩子離開的喜悅。
葉盛華感到心口有些抽痛。
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來自自己身體的痛苦。
也許他真的不該存在?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