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他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大人們千裏迢迢爲治理水患、赈災濟民自京州而來,舟車勞頓,一路辛勞不必多說,下官身爲吳州城的父母官,自然要代百姓感謝各位大人,爲表誠意,自是要親自前來迎接各位大人!”
雖是些看上去誠意十足的恭維話,黃景臨不願多聽,然而此次身有要事,需以災情爲重,故而他也不願過多爲難這梁錫。
“雖如梁大人所言,我等官員一路趕來難免疲乏,然我等是爲治水患、爲百姓排憂解難而來,路途之辛勞又何足挂齒?故而梁大人也不必這般興師動衆前來迎接,倒不如讓各位大人好生休息一番,好爲百姓分憂。”
此話一出,若再附和什麽亦或是再擺陣仗,定然也是自讨沒趣。
故而梁錫隻是又尴尬笑着:“慚愧,慚愧,倒是下官思慮不周了,下官這便叫人帶領各位大人前往驿館歇息。”
說罷,梁錫朝身後的随從使了個顔色,那随從随即領了匹馬來,朝着黃景臨行了個禮,便翻身上馬在前頭帶路。而即便如此,黃景臨的臉色并未緩和多少,隻是微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轉身回到馬車上,隊伍便也随着那名領路人繼續緩緩而行。
趙光睿的馬車在隊伍後頭,起初雖也疑惑于隊伍的停滞不前,但他掀開車簾遠遠瞧着城門處的人影,對這陣勢倒也揣測出了幾分。好在等候的時間倒也短短一會兒,很快便又重新前行着,隻不過他掀開車簾的手從未放下,一直觀察着。
而他所在的馬車路過梁錫時,又将目光在其臉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快速掠過。他自是看到了梁錫那尴尬且青紅交加的臉色,轉而放下了車簾,失望地搖了搖頭。
“水患尚未治理,卻不顧民生,曲意逢迎、谄笑奉承,這梁錫算不得什麽好官。”
“大人所言極是。”陸文良點了點頭,“未有功勞,談何享受?”
趙光睿并未再接話,他隻怔怔地望着那被放下的車簾,許久才道:“若是百姓知道他們的父母官是這般人,該是何等的心寒啊。”
他并非不明白官場上多的是阿谀奉承、趨炎附勢之輩,即便他并未正式參與政事,卻也不至于無知。官場複雜、天下複雜,若想爲官者皆心系天下、爲民請命,幾乎是難以實現之事。如今得以來到民間,越發明白這般道理,念及此,難免悲觀,更憐惜百姓。
初至吳州的第一夜,倒也算相安無事。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吳州知縣梁錫本想爲衆官員舉辦接風宴,然而因白日在城門的那事兒,以至于原本接風宴并未如願辦成。然世上哪有密不透風之事,梁錫爲此事預備已久,臨時取消難免洩露風聲,盡管衆官員并未深究此事,卻也難免讓趙光睿更加心生厭惡。
晚餐草草了事,相比宮中自是簡陋,趙光睿并未不适應,反倒有些高興。
畢竟他終于得以從幹淨無瑕的高台上踏下,觸及腳下的泥濘,盡管沾染塵土,卻無比踏實,更遠離了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感受。
衆官員雖說早早歇下,卻并不敢懈怠,然而這一路來的疲勞的确需要卸下。第二日天将亮未亮之時,官員們便掌起燈商讨治水事宜,趙光睿亦起早旁聽。
而這一商讨便是大半日過去,衆人無暇用餐,隻喝了幾杯茶水下肚。
然一心隻爲想出治水之法,故而即便有再多勞累,此刻亦是絲毫感受不到的。商讨幾番,衆人制定了初步計劃,随即便去吳州城外地勢最高的西界山觀察吳州地形及水患态勢。
西界山離吳州城不算太遠,然而此山鮮有人涉足、深山密林蛇蟲頗多,更何況登山觀景有更好的選擇,故而西界山無人問津。不過西界山位于吳州腹地,又地勢頗高,吳州地多山少,故而在此登高,是觀察吳州水患态勢的絕佳之地。
因西界山長久未有人涉足,故而找來百姓開山帶路。趙光睿身份特殊,本不用前往,然他堅持與黃景臨等人一同上山,黃景臨倒也并未再阻攔。
而同爲戶部官員的陸文良及裝扮成随從的禁衛汪宏,時時跟在他身後,生怕他身嬌肉貴吃不了這般苦頭。趙光睿哪裏不明白他們的心思,實話說他雖未吃過皮肉之苦,但若他不身體力行,今後又如何能與百姓感同身受呢?
自然,這些話他也隻是放在心裏罷了。
盡管心中早有準備,然這未經修葺的野山行路之難仍令趙光睿意外。他以往出遊之時,登山之路皆用石闆修築而成,十分輕松省力,哪裏像這般雜草叢生,硬生生用柴刀砍出一條羊腸小道來。
不僅常有滑腳的碎石,能夠蹬踏的石塊亦不平整,更别說有藤草勾腳,亂枝劃破衣衫了。
便是在這般路上,趙光睿險些滑倒,好在陸文良與汪宏及時扶住他,這才穩穩站直。出行不過半刻,他已是大汗淋漓,衣衫已有細小的破口,一切都是他未曾體會過的狼狽,也是他不曾感受過的艱難,然他眼中的笑意卻更深了。
他終于脫離了那個活在宮牆之内,不知民生、不解苦楚的自己。
由于山民帶路,又腰挂驅蛇蟲的香包,故而除山路難行、衆人有些狼狽之外,倒無其他意外,很快便到達了山頂。
而這西界山果然視野開闊,目光所及,皆是分落遠近各處的大小村鎮,以及高低不一的稀疏山巒。若非水患,所見定是四處繁華,然而如今多處都爲瘡痍之地,都可見被毀壞的村鎮、以及居高不下的水位,殘木之類始終漂浮不去,令人唏噓不已。
趙光睿靜靜地在一旁聽着黃景臨等人對态勢的分析,以及今後的策略。雖知終有治水之法,他卻始終心情凝重,遠遠地望着山下那些或成廢墟,或僥幸躲過一劫的村鎮。
天災難防,深受迫害的便是普通百姓,官宦、富庶之家仍可應對,平民百姓卻該當如何?
因而身爲治國者、作爲父母官,又或是作爲将來的君主,應理當以百姓之福祉爲首要。當百姓安居樂業之時,家國亦定能長治久安。
雖未時已過,日照人影仍是熠熠生輝,趙光睿的穿戴并不如往常那般一絲不苟,發絲仍有些淩亂,他眉頭輕蹙,眼眶有些發紅,卻透出那一塵不染的聖潔與仁慈來。
這大好河山、這天下百姓他理應守護,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