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克制。
幼時的他,盡管出身寺廟,到底跟随如蔓生活多年。
因受其影響,小慧心自也是性格外向,不大隐藏心性。也隻将自己當作尋常孩童,時常與如蔓打打鬧鬧,十分親近。
在年少時的他眼中,自沒有内斂與克制二字。他雖知自己是個小和尚,卻與如蔓并未太大的隔閡,亦不會克制對其的感情,故而有些肢體接觸,倒也不算奇怪之事。
然如今的慧心,嚴格謹守克制二字。盡管當初與如蔓如姐弟般親近,現下見她這般痛苦悲傷,卻也不曾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的眼神,在憂思之中,透出那普度衆生的悲憫來。
人的諸多變化并非憑空而來,慧心也是一樣。如今的他似是更加堅定了向佛的本心,沒有絲毫的動搖,故而在任何方面,他都遵守戒律,将克制二字表現到了極緻。
想來,他真是看開了,也悟道了。
開春以後,天氣回暖,便連人的心情也都舒爽了許多。
如蔓亦是如此。
自将經曆告知慧心後,心頭那沉重的枷鎖似是松了松,倒也能令春風拂過心扉了。盡管徹底釋然還爲時尚早,卻也能夠坦然接受如今的一切事實。
畢竟再過于後悔,沉溺于傷痛之中,也無法改變既有的結果。
便是在這樣一個春風和煦的午後,如蔓半躺在院中的搖椅上,曬着太陽,而慧心坐在一旁的蒲團上靜心打坐。山中的竹林仍是蔥郁,卻有了一份春日獨有的生機勃勃,鳥鳴聲亦多了起來。
許久,慧心打坐結束,緩緩地睜開了那雙溫和悲憫的眸子。
“現下,該由我來述說經曆了,阿蔓。”
“洗耳恭聽。”如蔓眨了眨眼,嫣然一笑。
“當年,你我分别之後,我本想架着馬車前往蒼州……”慧心緩緩道來,如蔓聽得有些入了神。
待他将這些經曆述說完時,同樣天已大暗。不似如蔓那般起起伏伏,情緒激動,慧心的講訴平緩而溫和,即便是磨難挫折他也不曾皺過一次眉頭,除了提及某個少女之時。
他的聲音如緩緩流來的山泉水,那平靜的姿态,仿佛訴說的不是他的經曆,而是他人的故事。
可即便如此,卻也能讓如蔓深深沉浸其中,回神後也不免感慨萬分。
“你的經曆倒是比我豐富多了,我雖有磨難,卻也不曾吃過肉體之苦。而你肉體凡胎,卻經受了那麽多,你真是比我辛苦多了……唉,話說回來,關于她,你會覺得遺憾麽?”
慧心搖了搖頭,平靜道:“人終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并不覺得遺憾。反倒十分感謝她,能夠令我明白這七情六欲是爲何物。”
“你倒是想得開,不拘泥于凡塵俗世,不愧是慧根深厚的修行之人。相較起來,倒是你更像個仙人,而我不過是個難以脫身于世間愛恨的俗人罷了。”如蔓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阿蔓,你到底是赤誠熱忱之人,又何須自我貶低?活這一世,隻求不悔抉擇便好,沒必要凡事都比個高低,更不要妄自菲薄。”
“是啊,盡管心有不甘,可我終究是不後悔選擇的。”如蔓點了點頭,笑得有些苦澀。
自敞開心扉後,如蔓便也不再糾結那些見或不見了。
許是慧心的話開解了她許多,如今蕭何意的人生,也是源自于她的抉擇。她的初衷本就是要讓他安穩順利的活着,又何必糾結于他是否和她相伴一生,或是是否能夠記住她呢?
一切随心而活,若是想他了,便去看看他便是。
相伴容易,放手難,他與她終究是殊途之人,各有各的道路。
“慧心,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如蔓問着,“是繼續隐居此處修行,還是?”
“我打算過幾日回大覺寺看看,随後再下山雲遊。”
如蔓認同地點了點頭:“你下山多年不曾回寺,覺明大師年事已高,的确應當回去看看他,想來他會很高興。”
“那你呢阿蔓,可随我一同雲遊?”慧心詢問道。
“自是可以,正巧我也清閑無事,便随你四處逛逛,隻當散散心了。”如蔓答應着,卻又話鋒一轉,“不過,若是我哪一天突然消失,你可别緊張,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我明白了。”慧心了然地笑了笑。
于是,二人便如同當年一般,結伴而行,遊曆各州。
期間慧心回到了靈目山,正巧見了大覺寺方丈,即覺明大師的最後一面。二人離開大覺寺的三日後,覺明大師便圓寂了。
慧心自是一心遊曆,而如蔓卻不安分,她始終對蕭何意還有牽挂,故而時常溜走,前去尋他。起先倒還頻繁,慧心每月總有兩三日見不着她,後來便逐漸變少,從三個月便成半年,而後又便成一年、三年……
而如蔓往往也隻是隐去身形,默默地跟随蕭何意兩三日,唯有兩次顯露的,便是蕭何意在外行軍打仗之時。她始終對他的安危牽挂在心,也始終對彼此間的承諾念念不忘。
相伴多年,情誼深厚。
盡管如今蕭何意忘卻關于她的所有,可心卻不會說謊。故而每每看到她的出現,盡管他有所克制,如蔓卻仍能捕捉到他的異樣情緒。
他終歸是對她的到來有所反應,他的心始終爲她而動、爲她而痛。
而在蕭何意的大限将來之際,如蔓也準備見他的最後一面。
在此期間,慧心的凡人之軀逐漸老去,于八十歲的年紀坐化于陵州小院。也因此,慧心得以恢複前世真身,便是靈鹫山而來的佛陀弟子,爲體會衆生之苦,故而轉世前來。
如蔓與蕭何意的最後一面,有恢複原身的慧心陪伴在側。
他們來到曾經如蔓與蕭何意生活的藥鋪,蕭何意早已站在藥鋪門口。他疑惑于藥鋪的熟悉,卻不會明白那裏正是他生活過的地方。如蔓便在他身後,默默地注視着他蒼老的背影,不禁心中一酸,紅了眼眶。
曾經那個英俊挺拔的少年郎,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阿蔓,我們走吧。”許久,慧心才出言提醒她。
“好。”她收起失态的表情,沖着身前那帶錯愕、驚喜的神色轉過身來的老人微微一笑,便于慧心轉身離去。
就此别過了。
她在心中默默道。
此去一别,緣分已盡,或許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
于是,便這麽一僧一女,一紅一綠,行走在人群之中,宛若谪仙,惹人注目。
身後那想要向她追随而來的沉重、緩慢步伐,如蔓并非沒有意識到,可她也明白,她與他已永遠無法相伴在側,正如他蒼老的步伐永遠無法追上她。
世事殘忍,總要将兩個懸殊之人相遇。
最終又要将二人分離。
好歹她續了他數十年的性命,不至于早早投胎,還能讓她得見他年老的模樣。
看到他順遂一生,她倒也了無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