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綿綿不止的細雨亦早已停止。如蔓擡起頭來,略微有些刺眼的陽光,透過又變稀疏的枝葉落在她的眼中、落在她輕薄的衣衫上。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微微眯起眼,原是日出了。
然而,她又猛然瞪大雙眸,直視着那光線來處。她的視線便變得模糊而發白,眼睛也有些發熱和刺痛,光線在她的眼中變得更加熠熠生輝,顯得眸子越發晶瑩剔透。
可這份晶瑩不僅限于停留在她那雙美麗的眸子中,而是漸漸往下,延伸到她蒼白的臉頰、下巴……最終沒入塵土。
蕭何意如今的一切,她本應該爲他而高興才是。
大仇得報、爲父平反,建功立業、步入朝堂,親人相認、喜得良緣……他承受了那麽多的苦難,這一切是他理應得到的。而不是在曆經磨難以後、在大事将成之前,被奸臣所害,一切都功虧一篑。
他理應長命百歲,在朝堂平步青雲、光耀門楣,理應娶高門貴女、與他舉案齊眉,理應多子多福、享受天倫之樂。而非年紀輕輕便含恨而終,人生如昙花一現。
可爲什麽,她的眼眶還是如此酸澀呢?
便連心頭亦酸痛不已,難以透氣。
“看到你如今過得這般好,我理應替你高興才是。”
如蔓仰着頭,迎着陽光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連身上的深綠色衫裙都鮮豔了幾分。可她的眸子卻如此憂傷,如此令人心痛,令人想将她那單薄的身軀緊緊擁在懷中,再也不放開。
今日之後,如蔓便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自然,此世間本就無人再與她相識,自也是無人知曉她會去往何處。
她隻是回到了古來山,她的出生之地,她修行千餘年之處,她于世間的掌管之處。
石頭觀仍是她離開以前的模樣,她推開大門,院内那顆五丈高的冷杉仍是生機勃勃,如往常一般鮮綠。隻見一粉雕玉琢的圓臉小道童坐在冷杉樹下打着盹兒,嘴微微張着,口水快要流到了下巴上。
如蔓雙手抱胸,隻覺有些好笑。隻見她别有興緻地瞧了一會兒,便從百寶囊中拿出一根毛筆,在那小童的臉上不停遊走。
那小道童隻覺臉上發癢,下意識地擡手撓了撓。然而這瘙癢的感覺始終不減,又移到了他的鼻子下方,直惹得他想打噴嚏。小道童終是意識到是有人在有意逗弄他,不免皺了皺眉,擡頭拍向那罪魁禍首,睜開了圓溜溜的眸子。
“是誰在……仙、仙君?!你終于回來啦!”他正想破口大罵,卻驚喜地發現眼前的人正是是離開古來山二十餘年的如蔓。
他激動得蹦了起來,至往如蔓懷中撲去,瞪着水汪汪的眸子可憐兮兮看着她。
“嗚嗚嗚……仙君,你總算回來了,元一真的好想你,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待在這山上有多無聊,過得有多凄慘,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的,隻能去跟山裏的那些妖怪玩……”
元一的小嘴絮絮叨叨地吐槽着,似是要将這些年來的不滿都統統發洩出來。
如蔓噗呲一笑,捏了捏元一那又長胖不少的臉,調侃道:“真的麽元一?若真這般凄慘,怎還會胖了這麽多,定是你這小鬼唬我的。”
“沒有,沒有,元一哪敢騙你……”元一矢口否認,然而他瞧了瞧自個兒那肉嘟嘟的手,聲音卻越發微弱。
“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如蔓放開了捏着元一臉頰的手,“讓我來瞧瞧這觀裏有沒有什麽變化。”
說着,如蔓便往屋内走去,又四處打量着,最後坐在了她以往常坐之處,那三清像前的大蒲團上。
“元一,你照顧得很好。”如蔓笑着誇贊道。
“那是自然,仙君的囑咐元一半刻也不敢忘,就是盼着哪一日仙君回來呢!”元一挺起胸膛,嘿嘿一笑,顯得有些得意。
然而,元一卻也察覺到了如蔓如今的不同之處。
離開古來山前,如蔓還愛鬧愛笑、更天真活潑些,笑起來還帶着那麽一絲狡黠,即使三百多年前遭受了那般打擊,都不如如今這般消沉。如今的她雖也是笑着,眉眼間卻始終帶着一絲愁緒,看着總有一絲破碎之感。
如今的仙君,似乎沒有那般純粹和快樂了。
“仙君……你好像變瘦了。”
“是麽?”如蔓倒是一無所覺,“許是這些年來有些勞累吧。”
元一咬了咬唇,帶着擔憂的眼神試探道:“仙君,你下山曆劫這麽些年,可還順利?”
然而他的話似乎還是戳中了如蔓的心事,她的眼神顫了顫,湧起幾分黯然之色。她不由地摘下發髻上的那根白玉綠蘭的簪子,如瀑的黑發散落下來,更顯得膚色蒼白如紙。她摩挲着手中的簪子,怔怔地望向屋外那棵顯眼的冷杉,思緒又有些飄遠。
“不算順利。折了五百年修爲,也丢了半條命。”
許久,她才收回眸光,輕聲回答。
看她這般模樣,元一醞釀好的那些安慰之言,竟是一句也說不口來。他猶豫再三,手指不停地絞着衣袖,終究還是将心中疑惑問出了口。
“仙君……定是受了許多苦罷?如今回來,還會再走麽?”
“也許吧。”如蔓勾了勾唇角,有些苦澀。
她不知道她回複的到底是哪個問題,也許都是。
“你若想知道,過些日子我再同你說。”
“不不不,元一并不是很想知道。”元一不掩眼中的關懷與擔憂,“仙君若想說,元一便聽着,若仙君不想說,那元一便再也不提。隻是元一覺得,仙君若是說出來,或許會好受些,也不必獨自承受這些痛苦。”
“我明白,元一。我明白你關心我。”
如蔓在古來山上待了好些日子,回到熟悉的地方,自是充滿着歸屬感,尤其她靠着那棵冷杉時,内心有着許久不曾擁有的安甯與安心。
她對這顆冷杉,曾有着親人般的依賴,它伴着她成長,如蔓對它有着深厚的親情。
這種依賴,不同于男女之間的依賴,也并不刻骨銘心,卻足以将她治愈,在她受傷時、失意時、恐懼時、喜悅時……不論她擁有何種情緒,它都一一包容,與她一同面對世間滄桑、細水長流。
然而,生命中的那些刻骨銘心,也足以摧毀或重塑一個人,讓人體會到漫長生命中那些遺憾、圓滿所帶來的痛苦與甜蜜。
愛,終究是不同的。
故而愛可以讓人執着,亦可以讓人心甘情願放手、有所犧牲。它令人難以滿足,又使人輕易便得以知足,矛盾而又和諧。
煙火短暫,卻融于世間,無處不在。盡管無處尋覓,亦或許早已忘卻了它曾經的絢爛模樣,可它卻隐藏在你的呼吸之間,難以捉摸,卻深入肺腑。
秋日已過,冬日将近。
石頭觀位于古來山頂,比山下更早入冬,半月以前,山頭便已然有些發白了。
元一向來起得比如蔓晚,然而今日他卻并未發現三清像前的如蔓。他在觀中裏裏外外尋了半天,仍是不曾看見她的身影。
她便又這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