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民間買賣私鹽一事,各朝各代層出不窮,但都規模不大,僅僅隻在小範圍私售,不出鄉鎮,倒也搶不了官家的飯碗,故而朝中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衆所皆知,鹽業、礦業等産業皆爲官家把控,若敢私人壟斷,定是殺頭的大罪,民間自是不敢犯法。
可百姓守法,卻避免不了官員的貪腐。
周齊賢發現此事,便是從八年前的一次回鄉祭親開始的。
各州皆有鹽業,然種類不同。周齊賢的生地閩州産鹽便以井鹽爲主、海鹽次之。好在本朝天子體諒百姓疾苦,而鹽又是生活所需,故而官鹽的價格倒也不高,半斤鹽不過十文。雖價格不昂貴,但其利潤也足夠充盈國庫了。
然一日周齊賢在外,卻聽見幾位鄉婦抱怨官鹽的價格。
“也不知怎的,這官家賣的鹽年年漲價,如今半斤鹽都長到三十文之高了,再這樣下去,誰還吃得起?”隻見其中一鄉婦滿臉愁容。
“可不是嘛,我家那老頭向來不過問我家務事,眼見着我買鹽的錢越拿越多,他竟以爲是我想貪這錢,故意诓他,這可把我氣得喲!硬是将他一路拎到那官鹽店門口,這才信我!”另一鄉婦附和。
“你們竟還到那官鹽店買鹽?”又一年輕些的鄉婦開口了。
“怎麽說?”兩名鄉婦見那年輕些的鄉婦這般說,有些奇怪。
“西市的街尾處,去年年底新開了一家鹽店,那裏鹽價呀,可比官家便宜了十五文!不少人都不去那官鹽店裏買鹽,轉而去那新店裏買,所以我啊,早便不去那官鹽店啦!”
“竟有這種好事?那可省了不少錢呢!想來是我們鮮少進城,消息不靈通了。”
“可……買賣私鹽,不是犯法的事兒嗎?”
“那鹽商說自個兒是同官家承包的,有官府文書證明,想來沒什麽事,再說了,咱平頭老百姓哪管得了這些?”
“就是,就是,咱婦人隻需得給家裏頭省錢便是了,哪裏物價便宜,咱就去哪裏買!”
“……”
聽着這幾位鄉婦七嘴八舌的談話,周齊賢有些心驚。雖古往今來本就有官府授權鹽商買賣食鹽,然本朝自高祖起,這民間販鹽便是明令禁止的,更别說讓鹽商承包了去。他在朝中從未聽說有如此政令,那鹽商怎敢說自己有官府文書?
并且天子從未下令提高鹽價,又怎可能漲價?
他越想越覺此事之蹊跷,故而便去那官鹽店裏去探查一番。
不出意外,這官鹽的标價竟真如那幾個鄉婦所言,半斤鹽竟需要整整三十文!周齊賢詢問爲何年年漲價,得到的答案隻說是官家的用工、及運輸等成本變高了,故而需得漲價,才不至于虧本。
此話偏偏平頭老百姓還行,可周齊賢畢竟是朝中官員,其中的門道怎會不知?鹽業本就利潤可觀,便是五文半斤鹽,官家也斷斷不會虧本的。然平頭百姓便是明白其中蹊跷,又能如何?他們亦斷斷不敢同官家作對啊。
周齊賢并未打草驚蛇,此次回鄉,乃微服而來,隻能暗中查探,待回京以後禀報天子,再做定奪。
而後他又去了西市街尾的那家鹽店,情況也與那些鄉婦所言并無差别。那官府文書被裝裱起來,挂在店内,周齊賢仔細端詳着那文書,那的确是戶部的官印不假。這鹽商倒是膽大妄爲,将這文書公然放在店内供人參觀,隻爲打消百姓疑慮。
然而公文不假,可卻并無此官鹽私售的政策。盡管鹽商心知肚明,但也仗着天高皇帝遠,閩州又是偏遠之地,才敢這般吧。
他又打聽到,這鹽商隻說是爲降低鹽價,爲民謀求福祉,故而壓着成本售賣,又降低了工人的工錢,這才比官鹽價格便宜一半。
聽到這種強詞奪理的說法,周齊賢不禁心中冷笑。若真這般所言,工人的福祉便不是福祉了?真是這般,那些個工人定是搶着去官家的鹽場做工了,哪還能輪得到你?睜着眼睛說瞎話,倒是給自個兒的臉上貼金,騙個好名聲。
然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僅僅依靠這鹽商的能力,哪能得此賣鹽的機會,想來後頭定是有官家的人撐腰,而戶部的官書又怎可那麽容易獲得?想來這一條線上,定是有無數利益聯結。
僅僅一個偏遠的閩州便是如此,那其他各州又将是怎樣?
周齊賢不敢細想,然而事實擺在他的眼前,如此重大的事情,又怎能視而不見?
此次回鄉的時間有限,不日便需回京,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回京繞了些路,路過之處皆是重要的産鹽之處。
尤其是江南各州,鹽業規模遠遠大于其他地區,并以海鹽爲主,井鹽等次之。故而這國庫豐盈離不了鹽業的興盛。
江南的鹽業又以鹽州最大,鹽州靠海,亦因産物得名,雖是家家曬鹽,但都爲官府所收。
而周齊賢的推測沒有失誤。他自閩州乘船而上,于沿路各州落腳休息時,不忘體察民情,尤其關注各地的鹽價。不出所料,官鹽漲價及私鹽販賣一事并非閩州獨有,甚至其他各州更加猖獗,百姓已然見怪不怪。
于百姓而言,天子法度他們不甚關心,隻要繁重賦稅不落到他們的頭上,便是誰當家做主都是一樣的。
唯有些知禮法的讀書人,曾将鹽商買賣私鹽一事告到官府,然他們哪曉得官場的腐敗,這些鹽商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地販鹽,說明當地早已是官商勾結了,官吏們收了鹽商不少的好處,又怎舍得砍了這些搖錢樹?
那官府不理會這些讀書人,他們便結伴鬧到門前,破口大罵,罵這些官老爺貪贓枉法、見錢眼開、罵他們狼狽爲奸、蛇鼠一窩……這些讀書人罵起人來,不僅花樣多且不帶髒字,罵的官老爺們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氣得将這些讀書人統統抓到官府裏打了闆子,又吃了幾天牢飯,這才解氣。
周齊賢到各州後,同時四處打聽,分别找到各州幾位參與告發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起初對他滿是戒心,生怕他是那些個貪官派來的,然而他再三保證,又拿出了證明自己是大理寺官員的牙牌,讀書人這才打消了顧慮,将自身的遭遇一一告知。
饒是他氣憤難平,卻也不能擅自調查這些官員,更别說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如今江南各州販賣私鹽之事這般猖獗,同京州亦是脫不了關系,京州自是有官員與地方官及鹽商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而天子居于深宮,難以真正得知民情,且臣子衆多,難分好壞,消息真假參半,亦或是有意隐瞞,都令許多簡單的事情變得複雜。
爲今之計,隻有将所見所聞盡數禀報,待天子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