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周進等人硬是将整個軍營都翻了個遍,也愣是沒找到假谕旨的半分影子。
楊卓等人,沒逃過杖責。聚衆鬥毆的那幾個士兵,亦是沒逃過軍法處置,各打了五十軍杖,多加些重活兒,以示懲戒。
周進在營帳内來回踱步,腳步有些急切,然面上卻是十分冷峻。
在他看來,這場聚衆鬥毆總像是一場預謀。
于是,他叫部下将那兩個鬥毆的士兵叫來審問。
“屬下參見将軍。”兩位士兵鼻青臉腫,瘸着腿走來,一同行禮道。
他們互見到對方時,仍有些不服。
然現下是在将軍的營帳之中,誰也不敢再起沖突,他們低着頭,亦不敢吭聲。
周進輕咳一聲,質問道:“你們兩個,是誰先動的手?”
“是他。”兩人異口同聲道。
“到底是誰?”周進皺眉嚴聲道。
“回禀将軍,真的不是我,明明是他先推的我。”士兵甲膽子大些,開口道。
“将、将軍,他胡說,分明是他先撞我的。”士兵乙反駁道。
“既是如此,那便是你們同時動的手?”周進挑眉道。二人皆說是對方先動手,再這麽争論下去,也是毫無結果。
“屬下不知。”
“屬下不曾注意。”
“那你們可有推撞對方的證據?”周進接着問道。
二人忍不住對視一眼,想着似乎也并未親眼看到對方推撞自己,于是實話實說。
“回……回禀将軍,屬下沒有證據。”
“回禀将軍,屬下也沒有證據。”
可不是對方,那能有誰?想來是有第三個人了,周進皺着眉,暗暗思考。而繼續盤問,亦難有結論,故而便叫二人先退下,自個兒又重新踱起步來。
次日,周進便令人在軍中盤問其他士兵,是否有見到推撞二人的其他人,或是有靠近谕旨的形迹可疑之人,然得到的大都是否定的答案。不過在衆多士兵之中,總有人發現端倪的,于是周進便得到了一條消息。
有士兵當時正好在兩位鬥毆士兵的後頭,于是他想起來,那日有一皮膚較深,身材較爲魁梧的士兵從二人身旁走過,路過二人後,二人便打了起來。這對周進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于是又在均應轉搜尋,尋到二十來個與那士兵形容相似的魁梧士兵,其中便有施立。
後經那日目睹的士兵确認,便隻剩下五名接受盤問。
可不論如何盤問,包括施立在内的幾位士兵都未承認。畢竟若是認了,便将扯上盜谕旨的罪名,那終将是死路一條的。
饒是周進克制,可心中早已氣急敗壞,他向來不是仁慈之人,如今盤問不出,假谕旨下落不明,毫無頭緒,便直接将幾人拉出去活活打死了。
唯有施立,還留着一口氣,但也離死不遠了。
何郢的營帳中,江遠澤跪在奄奄一息的施立身旁,懊悔不已。他雙眼通紅,想是落了不少淚。
“對不住,是我加将你害成這樣……當初不該使這聰明……施立,我們曾約定要一同回陵州,喝你母親釀的青棗酒的不是麽……你需得好起來。”江遠澤哽咽着,顫抖着握住施立粗糙的手,他的手顯得有些蒼白。
“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施立艱難地扯出笑臉,“我是個粗人,不講什麽大道理,那日同你一起見何校尉,就做好豁出這條命的準備,你不也是麽,現在又自責個什麽,本來你就沒錯……”
那日江遠澤同何郢獻完計策,何郢自是同意的,然這擾亂校場的人選,卻拿不定注意。而施立自告奮勇攬下,江遠澤雖不願自個兒的好弟兄擔此風險,可若另尋他人,便多了計策走漏之風險。他原先以爲不過是受些皮肉之苦的處罰罷了,不曾想周進竟下令将幾人活活打死。
何郢歎了口氣,他亦不曾想到周進會如此殘忍,好在假谕旨暫未被他找到,計策也算成功了。
臨死之前,施立同江遠澤做了最後的囑托。
“子……元。”施立反握住江遠澤的手,氣息微弱,“我不怕死,隻是放心不下家中母親和妹妹……我父親早亡,母親年歲漸長,妹妹尚小,還未嫁人。若你回鄉了,定要幫我多多照顧……你出生好,又有學識,将來定有出息……能與你相識一場,能夠稱兄道弟,已是莫大的榮幸……真好,我真羨慕你,跟你待久了,也會咬文嚼字了……你不曉得,我母親釀的青棗酒有多好喝,有機會、有機會你一定要去嘗……嘗。”
說完,便咽了氣。
江遠澤鼻子酸澀不已,雙手仍微微顫抖:“好、好,你放心,我都答應你……”
青棗酒的約定,江遠澤自始至終都不曾忘卻。
施立生前同他分享不少鄉下有趣之事,這都是他在深宅大院裏不曾經曆的。施立總羨慕他讀過幾年書,知道的多,可他也羨慕施立強壯的體格,他的無拘無束。出生不同的二人在這軍營之中相識,成至交好友,而施立信任他,能夠将性命都托付予他,隻爲支持他的抱負與理想。
是了,他總想在這軍中出人頭地,建功立業,他亦希望被賞識。然而如今他卻想,施展抱負當真如此重要?似乎郁郁不得志,也遠比不上失去一位能夠推心置腹的好友更痛苦。
後來蒼州戰事平定後,江遠澤本因軍功無數,可留在京州謀求一官半職,可他似乎想回到陵州,去遵守與施立的約定。
施立的母親于大軍勝利的一年多前便已去世,其妹施慧已是二八年華。
可惜喝不上施母親手釀的青棗酒了,江遠澤心想。而他到施立家探望時,正巧遇上施慧正被族中長輩逼迫嫁給富商王員外家當小妾。施立雖長得魁梧,相貌平平,可他的妹妹确長得像母親,雖稱不上多出衆,但也五官清秀,性子也不像養在深閨裏的大小姐那般嬌滴滴。
而江遠澤雖能阻止一次其族中長輩的行爲,但卻不能天天護着施慧。若是富裕些的家裏隻生這麽一個女兒,早已是被吃了絕戶,然施慧家貧,親戚們便想将她賣了去,賣個好價錢。王員外已年近六十,家中妻妾無數,施慧入了這王家,自是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江遠澤時常去探望,兩人便熟稔起來,施慧性格開朗,令人新生好感,她同江遠澤講了許多施立年少時的蠢事,亦帶他見識了許多施立曾同他講的東西。
在聊到青棗酒時,施慧說:“你可想嘗嘗我母親親手釀的青棗酒?”
“可是,你母親……”江遠澤猶豫道。
“是啊,可她去世前釀了三壇酒,便在院裏那顆梨樹下埋着呢。這三壇酒,一壇是等我兄長回來時喝的,一壇是待他娶妻時喝的,一壇便是留給我嫁人時喝的……”施慧說着,神情有些黯然。
江遠澤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然施慧向來想得開,她沖他笑了笑,眉眼彎彎:“我去替你取。”
“我來幫你。”江遠澤連忙跟上。
如今已過了三月月,梨樹早已開花。有風吹拂而過,花瓣便落在施慧青藍色的粗布衣衫上,别有一番風味。看着眼前賣力掘土的施慧,江遠澤心中有一絲暖意流過,若是平淡地過一輩子,似乎倒也不錯。
他忍不住輕聲喚了一聲:“施姑娘。”
“嗯?有什麽事麽江公子?”施慧擡頭,有些不明所以。
江遠澤被她一看,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終于骨氣勇氣詢問道:“你可願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施慧微微一愣,後又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像天上的月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