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是林如蘇?”天子的聲量不大,卻很厚重。
終于到我了麽?蕭何意心中一緊,忙恭敬回道:“回陛下,微臣便是林如蘇。”
“擡起頭讓朕瞧瞧。”這話說得有些随意,可卻不容拒絕。
蕭何意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麽,也許是對前路的迷茫罷。可畢竟天子未曾見過他,便是觀察他相貌上千遍,亦不見得會将他與故人聯系在一起。
然他仍有些緊張,隻能暗自掐着手指讓自個兒鎮定下來。
他緩緩擡起頭,接受着天子落到他面上探究的目光。
“豐神俊朗,又頗有男子氣概,倒是個一表人才的好兒郎。”天子滿意地誇贊着,随即又詢問道,“聽聞你年紀方才二十有二,是揚州人士,不知家中有何親人?”
“微臣雖自揚州來,卻是蒼州人士。後父母家人皆殒命于戰亂之中,唯剩下一個姐姐,與微臣相依爲命,流落揚州。”
“如此說來,倒是個可憐人,蒼州戰亂,苦的都是百姓啊。”天子歎了口氣,又問,“朕又聽聞你那姐姐通曉醫理,随你從軍,醫治了軍中不少将士?”
“是,微臣家中本也是醫藥世家,無奈微臣自幼隻好舞刀弄槍,不願學醫,故而唯有家姐繼承衣缽。”蕭何意沉靜道。
“好啊。”天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年紀輕輕,便以一己之力拿下遼軍大帥赫連察的人頭,實在是骁勇可嘉。令姐救治無數将士,亦是大功一件,然其身爲女子,朕隻能将其功勞記在你的頭上。
我便封你作雲麾将軍,賜府邸一座,黃金千兩,綢緞三千,又良田千頃,願你今後爲我朝盡心竭力,也願我朝早日收複失地。”
“多謝陛下!微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蕭何意再次拜謝,心中卻久久都不能平複。
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終是踏着他父親曾走過的路,一步一步地循着父親的腳步,得到了這些常人所仰慕的,畢生追求的名利與财富。
這些東西看着便輕易到手了。可這背後,他所遭受的痛苦,所面對的生與死的較量,多少次讓他陷入絕望?可他,終究是一步一步的爬過來了,觸摸到了一絲微弱的光。
可這些名利、财富又是多麽脆弱的東西,甚至能在一夜之間便成了灰燼,連渣都不剩。他何其厭惡這些,可他又何其需要它們,若沒有這些繁華表象,那他所要完成的事,終歸是遙遙無期的,甚至是終生都無法做到。
如此說來,他也算是激動的罷。
其實自蕭何意入了大殿,還有一人最爲心驚,那便是蕭何意的親外祖父,曾經的禦史大夫季澤。
當年蕭家滿門抄斬,季家也受了牽連,且那日季家被禁軍團團圍住,這态勢,便是一直蒼蠅都很難飛出來。
好在季澤是盡忠職守的老臣子了,季家與蕭家唯一的聯系便隻有嫁出去的女兒,且季家又未搜尋出什麽與蕭家勾結的證據,天子便隻将季家在朝爲官的,皆降職一等,以此爲警示。
當時季澤得知蕭家受難,心中急切,他亦清楚蕭何意的品行,自是不相信他會與勤王勾結,便也猜想他是被人陷害的,也想派人相救。即便是救不了全家,那兩個親外孫兒不僅是蕭家血脈,亦是流着季家的血,他又如何忍心看他們慘死刀下!
可天子與周進亦是想到了這一點,便提前派兵将季府包圍,嚴加看守,爲的便是不讓季家人暗自将蕭家人救走。
那夜過後,得知蕭家滿門慘死,季家人悲痛不已,尤其是季夫人,得知女兒連同兩個聰明乖巧的外孫兒殒命,更是哭暈過去。
可盡管如此,季澤仍存着一絲僥幸,希望蕭家後人還存活與世上。故而風頭過後,他亦私下派人去尋找,可往往總是無疾而終,直至放棄。
自此,季澤便降職成了谏議大夫。
他本以爲一切都塵埃落定之時,蕭何意的出現卻是讓他又燃起了希望。
盡管隻是輕輕一瞥,他的手卻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幼時的蕭何意他已見過無數次,雖如今相貌有了變化,可他仍能一眼便認出。
即便是相貌完全不同,他亦是能感覺的到,也許,這便是身爲血親的一種特殊感應罷。
更何況,蕭何意與其母親眉眼又有幾分相似,那是自個兒嫡親的女兒,他如何會忘記她的樣貌?
是了,他肯定就是意兒……季澤隻覺得自個兒的呼吸急促了許多,連帶着唇邊花白的胡須都微微抖動着。
可他如今換了身份名字,自個兒又如何能與他相認呢?這些年來,也不知受過多少傷,吃過多少苦。
如今看着他走入這朝堂之上,季澤卻沒有絲毫喜悅,隻有無盡的擔憂,他怎會不知蕭何意這一路走來是爲了什麽?
這孩子,受苦了。
季澤的目光緊緊追随着那個挺拔的背影,目睹着他與天子對話,目睹着天子封他爲将……可看的越久,越是熱淚盈眶。
曾經那個單薄瘦弱的男孩兒,終究是長大了啊。
聽罷蕭何意的講訴,天倒也黑了。
“可惜雖有親人尚在,卻是不能夠相認了。”蕭何意望向深沉的夜空,歎氣道。
“總會有相認的那一日的。”如蔓盯着蕭何意的側臉,堅定道。
夜色之中,女子目光灼灼,将這抹黑色身影深深映在眼底,盡管黑衣與夜色最是相克,可即便蕭何意墜入黑暗的深淵,如蔓仍能在無盡的路上,尋見他的雙眸。
“嗯。”蕭何意終是轉過頭來。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如蔓的雙眼,最終卻隻落在了她的雙頰上。
指腹摩挲着女子有些溫熱的面龐,目光卻是移不開女子的如炬的眸色,他自第一眼看見如蔓,記住的便是這雙眼睛。
靈動又有些妩媚的眼睛。
“阿蔓。”他輕聲道。
“嗯?”
“你的眼睛很是好看。”
他笑了笑,彎了眉眼。
如蔓亦笑了,顧盼生輝,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
“其實……”如蔓緩緩開口。
“什麽?”
“你應該多笑笑。”
夏夜裏,蟲鳴不止,聽着很是聒噪。
可總有人是聽不見這聲音的,畢竟他們的眼中唯有彼此臉上爍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