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亡者,是蒼州城外得了痨病的男子。這名男子名叫張雲山,四十歲上下,生活困苦,以在碼頭做苦力爲生。
斷壁殘垣,雜草叢生,村中各處房屋都有着被火燒過的焦黑痕迹。這名爲平安村的村子着實是破落不堪,毫無人氣。唯有村中那偶爾走動的幾位老人,提醒着人們這村子倒還是有人住的。
前些年,蒼州還未戰亂的時候,這村子倒也是熱鬧的,男女老少,其樂融融。雖生活困苦些,但也過得圓滿。
後來,勤王發軍隊占領了蒼州城,和皇帝的軍隊打起仗來,那城内還好些,還有城牆護着,可在城外的百姓可就受苦了。紛紛拖家帶口的,往各州逃難去。唯有一些身體弱、年紀長的老人家留在了村内,亦或許也是因爲舍不得離開這自小成長的家吧,年紀大了,受不了颠沛流離的生活,與其在逃亡途中死去,不如留在故地。若真有一日死于非命了,那也可以算得上是落葉歸根了罷。
留在村子裏的除卻寥寥無幾的老人家,還有張雲山。
張雲山本也是有妻有子的,家庭也算和睦,就是日子過得有些緊巴巴的。他在蒼州一碼頭做苦力,妻子做些刺繡的活計,也勉強度日。然而好景不長,做苦力這活,若不是格外身強體壯些,總會落下些病根,傷了身體。張雲山本就身體瘦弱,無奈家貧才去做這苦力,日子久了,竟得了痨病。
本就過得拮據,這下又患了病,前些年倒還能強撐着再幹些活,後來是再也撐不住了,常年卧床,曾經做工賺的那些錢也全都用來治了病,過得愈發困苦了。然妻子卻也從未放棄過,多接了些手工刺繡的活,日日熬到深夜才肯歇下,可這也是遠遠不夠。
痨病是頑疾,若是好生休養不勞累,又日日吃藥,或許還能有些許轉機。可張家是窮苦人家,後來便是再也拿不出錢了,無奈隻得停了藥,病情更重了。
後來蒼州戰亂,城外及城内好多百姓便紛紛逃難。
“咳咳……秋娘,快些帶着天兒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張雲山在病榻上催促着自個兒的妻子。
這日兩方軍隊在城外作戰,帶火的流箭射進了平安村,各家房屋紛紛燒了起來。又有幾個在外頭的村民被箭射中,命喪當場。人們紛紛逃竄,趕緊回家打包了些衣服及銀錢,拖着家人逃離了平安村,隻留下些不肯走的老人家。
“我們走了,你怎麽辦?”秋娘含淚問道,随即又要伸手拉起張雲山,“我要帶你一塊兒走。”
張雲山又重重咳了幾下,生氣道:“如今我這幅身子,走了也是拖累,咳咳……若是隻有你們娘倆走,倒還輕松些。”
“爹,天兒不要和你分開,嗚嗚……”張雲山十歲的兒子也在一旁哭了起來。
“天兒乖,不用擔心我,咳咳……快些和你娘走吧。”張雲山一邊捂着嘴咳嗽,一邊安慰的摸了摸兒子的頭。
“快些走罷,跟着……咳咳……村裏的其他人一塊兒走,也能有個照應。”張雲山繼續催促着。
秋娘抹着淚,緊緊抓着張雲山的手:“相公,我實在是舍不得你,放心不下你。”
張雲山抽出一隻手,安慰的拍了拍秋娘的手,道:“咳咳……我這身子,怕也是時日無多了。橫豎都是死,咳咳……若要讓我客死他鄉,那多凄慘,我甯願死在這平安村裏。”說罷,歇了歇,又繼續道,“可你跟天兒不一樣,你們健健康康的,未來日子還很長。若留在這裏,保不齊那一天就被流箭射死了,或是餓死了……咳咳,你們出去了,還有很大希望,找個安全的地方安定下來,好好将天兒撫養成人罷……咳咳。”
說完這番話,張雲山放開了手,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們娘倆。秋娘淚流滿面,縱有再多的不舍,終究還是帶着天兒離開了。
村子裏該走的人都走光了,待這場戰役平息下來後,張雲山從床榻上起身,同村裏的老人們取水澆滅了村中各屋的火,掩埋了地上的屍體。然終有些屋子被燒成了灰燼,終有些人死于非命,平安村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模樣,殘破不堪。
時間久了,村中留下的老人們相繼去世,人越發少了,村中長滿了雜草也無人處理。得病的張雲山是再也站不起來了,隻能躺在床上,苟延殘喘。被子上染滿了咳出的血,像是一朵朵鮮豔的花。
如蔓走進這殘破小屋,站在張雲山的床榻前,鼻間充斥着血腥味。
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張雲山費力睜開眼,隻模糊的看見一襲綠裳。
“你是何人?”他又艱難直起身,氣息奄奄的問道。
“能看見我的人,都是将死之人。”如蔓開口。
“終究還是要死了麽……咳咳。”張雲山又咳了幾聲,又是嘔出一大口血,就連鼻腔裏亦是往外冒血。
如蔓看着張雲山,不由便有些心酸。
他雙眼無神,眼眶凹陷。臉色、唇色皆蒼白如紙。眼底青黑,消瘦如骷髅。
“你還有什麽心願?”如蔓問。
“咳咳……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妻兒。”
如蔓伸手在他眼前一抹,那張雲山的眼中便出現了他妻兒的畫面。
秋娘與平安村的其他村民逃離蒼州之後,便來到了楚州,後又聽聞玉钗城收留苦命女子及孩童,便帶着張天投奔了玉钗城,并留在了那裏,過得清貧,倒也安穩。
張雲山笑着落下了淚:“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那我也就安心了。”
心願已了,張雲山亦沒有什麽好牽挂的了。
于是對如蔓開口道:“帶我走罷。”
說罷,便平躺下,緊緊閉上了雙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如蔓拿出勾魂毛筆,在他額頭輕點,這便又勾了一個魂。
張雲山的亡魂不舍的看了看自個兒破敗的屋子,便站到了如蔓的身後。
走到村口時,他又回頭望了望生活了四十來年的平安村,便随着如蔓去尋下一個亡魂了。
平安村,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