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傑張了張嘴,似想問些什麽,雲天遙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不禁笑道:“你是想問,能否用我的召靈能力,将那座山坡上葬着的人兒,英魂召喚回來嗎?”
任傑一怔,重重點頭,嗯了一聲,自己想再見的,遠不止她一個而已…
還有…很多…
可雲天遙卻搖了搖頭:
“沒辦法的,召靈也不是萬能的,更不是死者蘇生,尤其是死于神化的神契者,點滴不存,召靈是召不回來的…”
“無執念者,無留戀者,也都無法召靈,此役共戰死将士302萬,可剛剛召靈歸來的,也就隻有二百萬出頭…”
任傑神色恍然,眸光一黯:
“原來…是這樣麽?”
雲天遙拍着任傑的肩膀:“孩子…你的人生中,一定有很多遺憾吧?也必定會有許多不舍的人吧?”
“嗯…”
“那…你知道被我召回的這些英靈,本質上是什麽嗎?”
任傑有些愕然的望向雲天遙:
“不是魂魄這類的嗎?”
雲天遙笑着搖頭道:“并不是…他們,源自于人們的思念…”
“即便是我,也不可能支撐的起上千萬英靈每時每刻的消耗,這是不現實的,我隻是引而已…”
“人死…不能複生,當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一切都将塵埃落定,你将永遠告别這座世界,這世上…也就再也沒有你這麽個人了…”
“不過…孩子,你知道人這一生,會經曆三次死亡嗎?”
任傑重重點頭:“我知道…”
“第一次死亡,是停止呼吸,心髒停跳,是身體上,生理上的死亡…”
“第二次死亡,是當下葬之時,人們出席葬禮,爲你哭泣,這宣告了你的身份于這座世界上不複存在,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亡。”
“而第三次死亡,是你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裏,你所做的一切,于這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時光碾碎,被人們,被這座世界遺忘,于是,你真正的死去…”
雲天遙淡淡道:“是啊…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大夏陵園中,銘刻在墓碑上的人們,已經經曆了兩次死亡,之所以還留存于世,徘徊人間,是因爲他們還沒經曆第三次死亡…”
“他們的朋友,至親還想着他們,思念着他們,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有關于他的所有,所以…他們還沒真正死去…”
“而英靈的絕大部分力量,也來自于人們的思念,我…隻是将這無數份思念具象化出來罷了。”
任傑愕然地望着雲天遙,甚至頭皮發麻,也就是說…這些英魂的本質,根本不是他們的魂魄?而是來自于人們的思念?人們記憶中的模樣?
嘶~
“那如果…”
雲天遙點頭道:“是啊…一旦人們遺忘了他們,有關于他的一切都于記憶中模糊,他所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時光撫平…”
“英靈們的靈體,就會化作飛灰,煙消雲散,徹底離開這座世界,而這…被我稱爲終極死亡…”
“回想一下,于如今的時代,誰還記得百多年前大災變時,種族戰争時犧牲的将士們?大部分…都忘記了…”
“人們在看到石碑上的那些名字時,就隻是名字而已了,沒人記得他們的容貌,性格,人生中的所有,沒人記得…”
“時間是一把無情的利刃,能把人們記憶中的一切都碾碎,而他們…真的不該被遺忘啊…”
任傑不禁想起自己小學,初中時,學校組織參觀過的烈士陵園,真的…就隻記得一些名字而已,甚至過了這麽久,那些名字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想到這裏,任傑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雲天遙輕輕的揉了揉任傑腦袋:
“孩子…唯有理解死亡的人,才能更好的活着…”
“離别,是每個人都繞不開的過程,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遺憾…”
“不舍嗎?思念嗎?那就請一直思念下去吧,記得已逝之人的所有,全部,讓他們不在你的記憶中模糊,不被時光碾碎!”
“那樣的話,他們也隻是經曆了兩次死亡而已,隻要他們還存在于你的記憶中,就永遠不會經曆終極死亡,不會真正的死去…”
任傑怔然的望着雲天遙,每個人都對死亡有不同的理解,或灑脫,或畏懼,或不願提及。
可雲天遙今天跟自己說的這些,卻讓任傑覺得,死亡似乎也沒那麽令人畏懼了。
其超過二百餘年的人生閱曆,沉澱,會将一些事情看的很透,這些正是任傑所欠缺的。
爲師者,教的不僅僅隻有本事,更有做人…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月亮島的邊緣,一座懸崖于島邊延伸出去。
崖外是晴天大日,是無盡雲海,崖下便是蒼茫大地,燈火萬家。
兩人就這麽站在崖邊,迎面吹來的狂風呼嘯而過,吹亂了任傑的發絲,也吹走了他心中的陰霾與焦躁…
雲天遙笑着,眺望天邊:“這裏的景色…美嗎?”
“絕美!”
“此處…名爲天涯,當年我就是站在這裏,召喚萬千英靈,擡起了月亮島,高天之城自此不墜…”
“曾經…我以爲站在高處,便能看清人族的未來,但高天之城浮空至今,我依舊看不清人族前路…”
“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還蠻自私的,将已逝之人的英靈召出,回到這座殘酷的世界裏,死都不得安生,這何嘗不是一種囚禁…”
“但…縱然雨燕立志一生不墜,也終有落幕之時…到了那時,或許…英靈們,才能安息吧?”
然而任傑卻搖着頭道:“雲院長,我并不這麽認爲…”
“您說…能被召回的英靈,都有所執念,有所留戀,讓他們以這種方式回歸,這何嘗不是一種還願?如此…也讓那萬千的思念有了寄托之所…”
“于我眼中,高天之城并非那雨燕,而是如這座島嶼的名字一般,是人族的明月,明月自古不墜,高懸于天!”
“即便真要重歸大地,也等到人族重新奪回那輪真正的明月之時,再歸鄉可好?”
雲天遙怔然的望着任傑,而後笑道:
“你這孩子…倒是真敢說!”
說話間,雲天遙負手眺望天邊,眼中滿是感慨之色…
“是啊…就算是爲了人族,我也不能于此落幕,就再撐…再撐一段時間吧…”
“我老了…這座山,或許就隻能登到這兒了,能否飛向更高的高天,便看你們這群年輕人的了…”
任傑站在崖邊,展開雙臂,感受着強風吹拂,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高天之風鼓動着他的衣袍,吹的他黑發飛揚,清晨的陽光,灑落在任傑的臉上,将他整個人都染成了金色。
腳下流雲滾滾,亦是萬丈深淵。
隻見任傑緩緩睜眼,漆黑的眸子望向廣袤無垠的大地…
“我于高天之上,俯瞰人間…”
“亦于棋盤之上,執子伐天!”
“勝也好,敗也罷!”
“身在崖邊,退路皆無,棋子落處,生死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