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出來替柳二老爺相看的下人,給了你多少銀子?”
一語道破天機的長衫男子追問一句,不等回答,卻又搖了搖頭:
“不管多少銀子,小娘子别去........”
“小娘子?小娘子?”
長衫男人的連聲呼喚中,葉青釉悠悠回神:
“多謝官人,我記下了。”
長衫男子擺了擺手,雲淡風輕的負手身後,慢慢踱步而遠。
葉青釉眼一聲不吭的站在原地看着對方離開,直到半片衣角也不見,這才轉過身。
隻一眼,她便看到了不知在他身後站了多久的葉守錢。
葉守錢面容慘白,渾身上下都在打着擺子,兩人相顧無言,徒餘一地沉默。
此情此景,多說顯然已然無意。
畢竟任誰也想不到,八十兩賣女的伊始,竟然是柳二老爺欲花錢買妾。
多麽荒誕,而又能讓聽者‘恍然大悟’的緣由。
葉青釉這麽個黃毛丫頭,說句實話,手腳還沒到長開的時候,不算伶俐,也沒有多聰慧,如何能在北地紛争不斷,南下逃災賣身爲奴者衆多,賣身價普遍在幾兩到小幾十兩不等的情況下,得到對方開口的‘八十兩天價’呢?
這事兒,從開始,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可是八十兩。
哪怕是在商業極度繁華的宋朝,八十兩現銀錢,估計也得熬幹普通人家一家子好幾年的心血錢。
葉家這種一家四個工匠,自家還有個專門的爐窯,産出穩定,技藝傍身的人家自然是好上一些,可也不是能将八十兩銀子當做一句‘我今日喝了八十口水’一樣簡單的存在。
這價格太高了。
幾乎明晃晃的在訴說着不對勁。
沒有人是傻子,用遠超于正常的物價買一個‘下人’。
也不該有人堅信天上掉大餅的事情存在。
下人,小妾,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雖然兩者都需要簽訂賣身契,可前者簽訂的是活契,後者簽訂的是死契。
死契指的是終身,賣身爲奴,地位低,形同牲口,任由主子奸淫虐打不犯法,沒準還要在酒宴上‘服侍’賓客,除卻少部分有心計手段的妾室,大部分的小妾哪怕有傍身的孩子,地位仍然不會有太大改變,自己的孩子一輩子恐怕也隻稱當家主母娘親......
而活契,則完全不同。
在活契下,隻要丫鬟想離開,有錢贖身就可以離開。
丫鬟每月還能有幾日的休假,不服侍主子的時候,也能出府回家,有一定的自由度。
在這種情況下,主子不能随意強迫丫鬟與自己發生關系。
如果丫鬟不願意和主子睡覺,主子強迫的話,丫鬟可以告強奸。
如果主子打死或者虐待導緻丫鬟自殺,丫鬟家人上告成功,主子則有罪。
是的,沒錯,有罪。
這并非胡言。
早在當朝太祖徹底廢除工商之戶,戶籍上‘賤民’二字之時,底層人民的地位便迎來了一次全新的提高。
雖然還有戶籍之分,可律法已經有完整的規定,寫明下人若理由充分,便可狀告主家。
先不說,主家權勢是否滔天,狀告能否成功,官吏是否污濁的事兒,能如此規定,起碼可證明,底層人的地位确實是今時不同往日。
做不做是一回事,上位者的态度如此,又是另外一回事。
葉青釉上輩子二十多年的淺薄閱曆中,還記得一本名爲《慶元條法事類》的宋代律法之中,還寫明了喜好幼女的行爲,若有發現‘雖和同強’。
此句的意思是“雖然是‘和奸’(受害方‘同意’)但等同于弓雖女幹”。
無論怎麽說,律法其實是在保護弱小者的。
可這卻又不得不說回先前提過的意外情況,‘主家的權勢是否大’,以及‘賣身時候的契約’。
柳家的權勢,在龍泉自然不必說。
街上随便抓個人,都知道柳家這戶人家不好惹,哪怕是到了汴京城裏,那也是有說話地方的。
這種人家裏的特殊喜好,可能留下把柄嗎?
嗯......倒也确實可能,隻不過會少得多。
畢竟若是真的那麽膽大包天,大可直接上街買妾,不必捏造出柳府老夫人想要‘伶俐丫頭’這一連串的謊來。
是的。
葉青釉聽了‘買妾’二字,腦中的疑雲便消了大半。
普通人,就算是編,也編不出什麽柳家如今的當家大老爺,不是柳老夫人所生這種話來。
這一點的個中情況,着實令人深思。
無論是,‘老夫人不是原配大娘子,正室子重得掌家權’還是‘老夫人就是原配大娘子,一朝丈夫身死,妾生子統管全家’......
這就不該是普通人能知道的事兒。
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确實有柳府的人參與這件事。
她确實在不經意間被誰看上了眼,而後柳府中人欲要買她做妾,可耍了個心眼,以‘當丫鬟’的名義,哄着她爹娘将她賣掉。
沒準那賣身契也是有問題的,普通人家誰能認識幾個大字,活契死契,提筆者撕墨毀卷間的一筆兩筆.......
若不是原身存了一口心氣,一頭撞死在窯門口,如今,怕是就成了柳二老爺的房中豆蔻芽。
在賣女件事中蹦跶最歡的人,便是葉青釉那位好二嬸娘,以及那人鬼難辨的二嬸娘兄長。
這兩人,不,也許,遠遠不止這兩人,他們想要将葉青釉賣入柳家,稱爲禽獸的小妾,在謊言上又添了一層謊,又将‘玄妙觀’三字加在天平的一端,成了衆多砝碼中的一個。
八十兩...八十兩!
葉青釉初來乍到,所以暫時對物價沒有一個清晰的評判。
可天平另一端,當真全然不知...或者說,全然不覺嗎?
葉守錢夫妻二人如今的改變,是否也因先前隐約意識到不對,在撞窯事情發生之後又後悔萬分而導緻的?
葉守錢還在顫抖,久久吐不出一句話來,葉青釉沒有多看他,這回也不欲聲聲逼問,讓自己失去目前唯一還能用上的靠山,隻輕聲道:
“走吧。”
“我想再逛逛夜市。”
心煩的事情太多,葉守錢夫妻二人甚至沒有見過什麽柳府的管家下人,在沒有證據之前,縱使敵人已然飄紅,可卻也隻能蟄伏,暗記此事。
身後是虛浮蹒跚的腳步跟随,葉青釉逐漸清空思緒,幾步竄開人群,準備執行自己的賺錢大計,尋幾個面善的路人問問時興的瓷器。
可她還沒走出幾步路,擡眼便看到面前冷清無比的十幾個攤位上.......
全!部!都!在!售!賣!青!瓷!
葉青釉一震,内心劃過諸多思緒,最終卻隻定格在兩個字上——
糟糕。
原先忘記一件事情.......
夜市既然人多,生意好做,指定有人做!
此處最多的就是青瓷,怎麽可能沒有人來夜市賣!
什麽叫出師未捷身先死,這就叫做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回,怎麽辦?
内有極品親戚合謀賣她,爹娘态度綿軟如同包子,越看越令人心中惱怒,于外,賺錢大業如今看來,簡直難如登天......
難道就隻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