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少年此刻蜷縮在懷裏無比痛苦的模樣,芙蕾厲聲質問着不遠處人身蛇尾的身影。
神明不語,白色的面具上空無一物,自然也沒有喜怒,祂隻是輕輕扯了扯手中的絲線。
芙蕾頓時感覺懷裏一空,下意識想要抓緊少年,卻隻能觸及殘留着幽香的空氣。
“洛爾!”
透明的絲線連結的兩頭仿佛有着某種跨越空間的牽引力,厄喀德那擡起手,毫不費力地将洛爾拉向自己。
【孩子】
【看着我】
洛爾才勉強擺脫此前那陣痛苦的感官沖擊,下一刻,就已經被對方扼住了喉嚨。
哪怕對方此刻還沒有下死手,但那浩蕩的神威,已經讓洛爾透不過氣來。
洛爾隻能勉強睜着眼,凝望着那張沒有五官的白色面具,在少年的目光中,面具上的光線開始扭曲起來。
漸漸地,一張精緻無瑕的臉取代了原本的面具,洛爾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
他自己。
眼前的神明赫然變換成了他的模樣,如瀑般的黑發垂落,仿佛天神雕琢的臉龐,绯薄稚嫩的唇瓣,以及……
一雙澄淨明亮的金色眼眸。
傀面之術。
這就如同在照鏡子一樣,區别隻在于,鏡子中的洛爾眼神更加淡漠,如同死寂幽暗的堅冰。
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平靜地開口說:“将寶貴的愛意分予一個卑劣的族群,你後悔了嗎?”
“洛爾——”
銀色的鎖鏈自虛無之中射出,想要将洛爾從對方手中奪回,但當鎖鏈臨近之時,卻如同丢失了目标,在頭頂環繞了幾圈後,直接落向了神明身上。
而後化作一灘銀色的顔料。
就連神性,也無法區分出此刻誰才是真正的洛爾,因此被混淆了巫術的指向。
“我隻相信我親眼所見的……我看到的……絕不是一個卑劣的族群。”
被扼住喉嚨的少年艱難地說道。
自己的生命就在對方一念之間,但他隻是死死盯着眼前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
“或許它們的先祖曾犯下無比醜陋的罪孽,可昔日的作惡者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它們的罪孽,不應該延續到漫長歲月後,那些無辜的蛇人身上……”
“……在我短暫的深淵遊曆中,我所看到的,是一個個爲了族群存續不惜犧牲自己的高潔靈魂……”
“倘若你真的愛過這個種族……爲什麽不給它們一個機會……”
“蛇人,會比誰都更加虔誠地信奉你唔……”
扼住喉嚨的手臂微微用力,像是要直接将少年掐死一般,打斷了他的言語。
那張與少年相仿的傀面再度扭曲起來,那絕美的五官像是卷入了白色的漩渦,于漩渦中,又一次浮現出新的面孔。
這一次出現的,是一張破破爛爛的臉龐,明明應該是無比美麗的容顔,但卻遍布無數猙獰的疤痕,像是被外力殘忍地撕碎過,又再次黏合在一起。
那臉龐上沒有瞳孔,空蕩蕩的眼眶仿佛通往地獄的洞穴,透出一股讓人觸目驚心的猙獰和殘忍。
洛爾一窒,他自然明白這是爲什麽——
祂的身軀曾被蛇人的先祖們分食過,以神骸的形式,存在于神孽體内,直到最強大的神孽吞噬了其他所有姐妹,祂才得以在對方體内複生。
這份龐大的憎恨和痛苦,一經重生,就壓垮了現世的領地,直接落入深淵之中,厄喀德那,也從那穴居于洞穴中與世無争的蛇神,化作了如今讓人聞風喪膽的深淵邪神。
這份醜陋和不潔的面相,正是蛇人一族原罪的佐證,祂端詳着少年似乎被自己吓到的表情,口中傳出了沙啞的,嘲諷的笑聲。
【看着我現在的模樣】
【你這漂亮的小家夥】
祂擡起手,似乎想要觸摸洛爾的臉龐,卻遲遲沒有落下,沙啞的笑聲越是傾聽,越是能感覺到無邊的悲涼和痛楚。
洛爾想到這位神明所創造的傀面之術,以及在堕入深淵之後,祂所創造的那些醜陋無比的神孽。
再對比在現世時,得到這位神明賜福的,大都是些俊美妖娆的蛇人……
厄喀德那,大約是比較愛美的神明,畢竟祂自己,就曾經擁有絕世的容顔。
以至于在被蛇人背叛之後,祂開始憎恨美麗的事物,從此所締造的,都是噩夢般的孽物。
祂在用這副醜陋的姿态,告訴洛爾——
祂絕不原諒。
蛇怪之母臉龐上那對空洞的眼眶裏凝結出紅寶石般的血淚,祂将少年拉近,另一隻手輕柔地摩挲着少年的臉龐。
【多麽偉大的一張臉】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赦免蛇人的罪】
【就把你的臉給我吧】
祂的手中多出一張純白色的無臉面具,将它扣在了少年臉上,而後用鋒利的指甲一點一點沿着面具的邊緣遊走。
洛爾隻覺微弱的刺痛感傳來,在面具邊緣的肌膚上,赫然多出了一道短刀割過的弧線痕迹。
這是……傀面儀式。
是了,《妮莫之書》。
自己和對方最後的關聯在于妮莫之書,自己當初用愛之神性改寫了那本書,但也反過來,與眼前神明締結了聯系。
洛爾想明白了這一點,但似乎已經太晚了。
在這個過程中,芙蕾和奈莉爾一直在嘗試着從祂手中奪回洛爾,但傀之神性混淆了真假。
一切攻勢術法在接近厄喀德那時,都會被偏移到那些零散的魔物身上,就像是某種被動觸發的替身傀儡。
傀者,假也。
“洛爾!”
“給我住手——”
芙蕾瞠目欲裂,但任憑她用盡氣力,也無法從一尊神明手中救下洛爾。
眼看對方就要沿着面具邊緣把自己的臉整張剝下來,少年緩緩閉上眼,輕聲說道。
“我就要死了……”
“夜叉姐姐。”
厄喀德那的身軀一個踉跄,像是被什麽東西拉了一下,如刀的指甲頓時偏移,險而又險劃過少年無瑕的肌膚。
在那張俊俏的臉龐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祂蹙起眉頭,注視着自己滿是縫合裂隙的手掌。
一根血色的絲線出現在祂的指尖,隻是這一次,卻并非由祂在操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