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暗啞的聲音隐約在耳畔回響,這聲音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種野獸或者爬蟲,勉強模仿着人類的聲音。
這一刻,這座宮殿中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種改變正在發生。
外面的戰場突然變得安靜起來,那些嘶吼和呐喊,還有不斷激蕩的神性都陷入了異樣的沉寂。
就仿佛被狂風驟雨洗禮的湖面突然間平複了下來,隻有深邃的黑暗在水下不斷醞釀。
宮殿震顫着,那些已經與岩石和建築生長在一起的血肉肢體劇烈顫抖起來,它們瘋狂似地收縮,每一張面孔都流露出大難臨頭的恐慌。
“科茜切,你在幹什麽?!快殺了他!”
喀邁拉三個頭顱一同大吼,它開始有些焦急,似乎想要介入下方的戰場。
但下一秒,純白的蛾翼在它眼前晃過,磅礴的巨力爆發,将它怪異的身軀自空中擊落,如一枚炮彈砸向地面,揚起沉重的煙塵。
在彌漫的煙塵中,喀邁拉的影子陡然間膨脹,三顆猙獰的頭顱自煙塵中探了出來。
此刻的巨獸兇相畢露,已經不複此前的和緩,蟒蛇的頭顱釋放出石化視線,獅子頭顱則朝着天空中的芙蕾撕咬過去。
那張開的血盆大口不斷膨脹,上颚隐隐要觸碰到宮殿的穹頂。
而山羊的頭顱則扭過頭,對着科茜切催促道:“你再不化身孽主,就徹底來不及了。”
“不論是你,還是整個蛇人族,都要在煉獄的熔岩裏經受永世的折磨——”
如爛泥堆積的怪物伫立在原地,那枚厄喀德那的破碎瞳孔不停閃爍着猩紅的光芒。
來自神明的傀之神性正在施加影響,讓科茜切舍棄不應該存在的念頭。
在這力量的影響下,科茜切,或者說全體蛇人,終于下定了決心。
“……太遲了,我們都太遲了。”
它輕聲說道,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洛爾面前的世界一下子變了,身側不再是宮殿灰暗的牆壁,陰冷的石闆地化作了血色的原野。
天空是血紅的,地面也變得柔軟,開始不斷起伏,大片大片生長着蛇人面孔的血肉花朵在原野上肆意盛開着。
每一張面孔都朝着洛爾身處的方向,流露出饑渴的目光。
腐爛的惡臭彌漫在此間,伴随着無數若有似無的呢喃,無法形容的惡意和渴望充斥着這血色的世界。
洛爾感覺自己正身處一頭巨獸腐爛的胃袋裏,它正在想方設法把自己徹底消化。
就連這地面……每一根猩紅色的草葉都自發地纏繞着洛爾的雙腿,想要把他的身體拉入血肉的泥沼中。
少年的周身蕩漾起微光,總算止住了下陷的趨勢,他将雙腿從下陷的地面拔了出來。
小布鞋已經被無聲溶解,隻剩下赤裸的雙足踩在血肉的大地上,腳底下不斷傳來毛骨悚然的蠕動感。
固有結界嗎?這還真是意外的招數。
洛爾擡起頭,天空中不知道何時多了一輪暗紅色的太陽,不,那不是太陽,那是……
一張巨大而蒼老的面孔。
它俯瞰着地面渺小的少年,像在笑,又像是垂死般的哀鳴。
“啊……存續,是唯一的意義……”
“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無論以何等卑賤的姿态……”
“我們的族群都要存在……”
“要延續……”
天空的面孔發出雷鳴般沉重的呢喃,随後就像是傾斜着,殷紅的血液自嘴角流淌出來。
如同一束細小的河流,漸漸地變得粗大,如同瀑布一般,嘩啦啦地向下奔湧,砸在血色的地面上,濺起泛着白色鬼臉的血花。
那些血色的面孔在這鮮血的灌注下,就如同活了一般,一道道模糊的幽魂拔地而起,在粘稠的血漿跋涉,朝着這猩紅世界裏唯一純白的少年進發。
仿佛隻是一瞬間,腳下的草地就已經被粘稠的血漿覆蓋,那些蛇人的亡魂蜂擁而來,像是要把洛爾活活掩埋。
而腳下的血液,則伸出一隻隻透明的手掌,像枉死在水中的水鬼,死死地抓着洛爾的雙腿,不讓他逃脫。
整個世界,都想要将他吃掉。
洛爾沒有試着掙脫,反而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喪屍一樣的魂潮。
于是金色的日輪便降臨到了這片猩紅的原野上。
……
王都之外。
如泰坦巨獸般龐大的灰熊背對着王都,呆立在傳送門前,那身堅不可摧的厚實皮毛此刻燃燒着黑色的火焰。
那條自尾椎處生長出來的巨蟒不見蹤迹,隻剩下一個血淋淋的斷口不斷流溢着瀑布的血液。
如果繞到正面,就會發現,熊大的胸口中空着,内裏的血肉和内髒不見蹤迹,取而代之的,是仍然在蠕動着的黑色淤泥。
那扇由無數影魔構造的傳送門此刻敞開着,源源不斷地流出着黑色的熔岩,直到那些熔岩終于漫過了灰熊腳下,它龐大的身軀才終于倒在了流淌的岩漿中,發出沉悶的響聲。
皮毛和血肉在頃刻間燃盡,而後是堪比合金堅固的骨架,不一會兒,黑色的熔岩流過,再也瞧不見熊大存在過的痕迹。
在城門上唯一尚未坍塌的高塔下,蛇發女妖的石像伫立着,它和自己那頭由無數毒蛇組成的長發一同化作了栩栩如生的雕像。
雖然如此,但它還并未死去,每一根發絲上的蛇瞳都流露出無比驚恐的目光。
從這副場景似乎可以推斷出戰鬥的經過,蛇發女妖歐律雅耳發動了它引以爲傲的石化巫術。
隻是這道巫術并未讓敵人石化,反倒因爲某種原因,反過來作用在它自己身上。
黑色的岩漿無聲流過,粘稠陰郁的色彩下隐藏吞食世界的高溫,石像同樣被點燃。
一點一點,化作雪白的灰,然後淹沒在岩漿中。
“……我投降!我投降!”
九頭鳥還活着,但跟死了沒有太大區别,自黑色岩漿中伸出的陰影之爪狠狠地握住了它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就像攥住一隻小麻雀。
身後斑斓的裝飾用的羽翼被燒剩下一副骨架,曾經能夠自如駕馭九種元素的九個頭顱,如今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頭顱,正在撕心裂肺地哀嚎着。
“饒了我,偉大的主宰,我知道母親巢穴的通道,我可以帶路,求您——”
“……”
黑色的岩漿湧動着,從中緩緩升騰出一道龐大的身軀,像是一頭狼,但背上又似乎有着無數尖銳的棘刺。
粘稠的岩漿自祂身上,臉上流淌下來,顯得破碎又驚悚。
一雙猩紅的豎瞳在那面孔上緩緩睜開,于是多頭鳥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一般,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它的理智正在被吞噬,守護着身軀的神性被更加崇高的神性擊潰。
融化……
這是多頭鳥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它龐大的身軀就在陰影之爪的桎梏下迅速融化,成爲了和那些黑色岩漿相似的液體,最終彙入其中,再不分彼此。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看。”
陰影之爪再度回到了岩漿中,煉獄之主那對猩紅的豎瞳緩緩望向了身前的王都。
此刻的王都已經和全體蛇人以及科茜切融爲一體,血肉和岩石生長在了一起,成爲了一頭史無前例的龐大怪物。
無論洛爾,芙蕾或者是喀邁拉,本質上都是在這頭怪物的身體裏,所以洛爾才會在頃刻間被對方拉入血肉的世界。
但此刻,這頭怪物在戰栗,在瑟瑟發抖,它封閉着全部的通道,用血肉鑄成城牆,想要抵擋黑色熔岩的入侵。
可惜這隻是徒勞。
孽主……
猩紅的豎瞳中沒有絲毫波瀾,祂已經在幾位神孽的記憶中看到了,看到了那頭怪異的獨角獸。
很精妙的美之神性,差點連祂都騙過去了。
既然這樣的話……
祂輕蔑地瞥了一眼血肉之柱下方的幽邃魔淵,于是在黑霧中沉浮的無數對獸性眼眸便一同沉寂了下去。
不,要,妨,礙,我。
漆黑的岩漿朝着王都蔓延,血肉城牆上鑲嵌着的面孔頓時瘋狂尖叫起來,發出痛苦的哀嚎。
隻是沒多久,它們就發不出聲音,黑色的火焰燃燒着,将一切化作白色的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