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其實親戚不講究那些個虛的。”杜承章戴着老花鏡,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聽你三姨說,你辭職下海幹了個體。
年輕人不錯,很有膽識和魄力,但有件事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麽原因才決定下海的,依我看不全是因爲老劉吧?”
陳娴端過來一杯茶水,周喬先向她道了聲謝。
然後才規規矩矩地回答了杜承章的話,“三姨夫說得對,劉廠長那事頂多算是個契機,我之所以選擇下海主要是兩方面原因。”
第一方面肯定是現實原因,錢。
周喬希望存款的來源是每個月花不完剩下的,而不是勒緊褲腰帶從嘴裏省出來的。
另一方面是因爲社會發展趨勢,了解時代信息差的她知道,北方工業城市已經進入衰落狀态,再過幾年就會迎來大批的下崗浪潮。
與其到時候和全國無數的下崗工人紮堆下海,還不如主動點占盡先機。
當然,這第一點她不可能實打實地說。
“國家改制開放以後,南方湧現出了大批的民營企業,他們的産業興起後必須會對很多國營廠子造成沖擊。
這些大廠在意識到問題後,多數會選擇體制改制,我分析過了,受改制陣痛影響最大的就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
“像臨近退休的或者剛剛進廠的,遠沒有我們犧牲的大。反觀再看國家扶持個體時期的政策。
卻對我們這些‘改制中的弱勢群體’相當友善,主動永遠勝于被動,綜合考量我才決定下海,況且我在劉廠長手下的日子也的确不好過。”
杜承章端想杯子喝了口茶,表面很淡定,實則内心卻早已百感交集。
憑他的眼力,周喬和他家老陳當初描述得完全不一樣。
軟不軟弱先放一旁不提,就剛剛這一番言論能算得上是沒主見?
不過,也正是周喬的這一番話,讓杜承章開始對她刮目相看。
他忽然來了興趣,“你的想法不僅務實,還很有遠見,那依你看,這些國營大廠将來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杜承章連連點頭,“小喬啊,想不到你這麽年輕,還是個姑娘家,看問題倒是很有遠見,竟然和我想得一樣。說實話,我也認爲國營大廠的前景不樂觀,即使改制了也終将難逃厄運。
說到這,就不得不承認我們國家的英明決策,打翻了大鍋飯,人人自主創業當老闆,這才能激發全民經濟……”
“行了老杜!人家小喬是來專門和你讨論國家發展的嗎?”陳娴從廚房探出頭來,“既然有這麽高漲的熱情沒處消耗,不如過來幫我魚給端進去,也當是你發揮一下餘熱!”
杜承章穩坐沙發,紋絲不動,“讓老幹部下廚房,你可真敢想啊。”
“我有啥不敢想的,老幹部難道不用吃飯,都是上發條的?你這個人可真是的,都退休好幾年了,還動不動就擺老幹部的譜,我看你才是越老越沒覺悟呢!”
夕陽紅的愛情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這正是周喬心目中最向往的生活的樣子,平淡,卻也有滋有味兒。
陸征早習慣了他倆的鬥嘴,“你們聊,還是我來端吧!”
飯桌上,杜承章人如其名,爲了迎接他倆的到來,特意朗誦了一首杜甫的《客至》。
“小喬陸征,你們有沒有覺得其中那句‘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特别的應景啊?”
“映你個頭,這詩又不是你寫的,你驕傲個啥勁兒。”陳娴搶過話頭,徹底岔開話題,“老杜你先陪陸征慢慢喝,我和小喬還有話要說呢。”
說着,她給周喬和張麗莎各夾了一筷子魚。
“小喬,你伯父這幾天好些了沒有?昨天周坤來廠裏報銷醫藥費,我想順便問他一句,誰知那個小兔崽子竟然連理都沒理我,估計還在記恨我開除他的事。”
周喬一愣,“三姨,您确定去廠裏報銷醫藥費的是周坤,不是周來?”
“當然,他倆又不是雙胞胎讓人分不清。”陳娴一臉理所當然,“再說報完銷領錢也要簽字的啊,就算我不認人我還能不認字嘛。”
周喬和陸征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不太對勁兒。
因爲就在一個小時前,周來還說過,醫藥費要等周雲盛出院後再來報銷的。
默契讓兩個人誰也沒往下深究。
一是頭一回登門拜訪,把話題唠跑偏了不合适,尤其是兒子偷爹的醫藥費又不是什麽光彩事。
二是說了也沒用,各個單位都是隻認發票不認人,甭管是誰,有發票就能報出錢來。
飯後喝着消食茶,陳娴再次舊話重提。
隻不過這次是舊酒裝新壺,很是注重方式方法。
“小喬啊,上次三姨讓你回廠上班你不來,回家我就被你三姨夫給訓了。
他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想想也是,像我們那時候全國計劃經濟,可到了你們這會兒就已經改制開放了,等将來到了咱們麗莎長大了,國家指不定發展成什麽樣呢!”
“所以呀,我也想開了,這個班不上就不上吧,但也别辭職,你抽空來廠辦個病休手續。
不過這話咱可提前說好,這麽操作絕不是爲了占公家便宜,畢竟病休不計工齡,也沒有工資可開,對吧?
我就是想呀,過個一年半載你要是懷孕了,賣不動服裝,也可以回廠來上班呀!”
“老杜,你說我替小喬和陸征這麽安排,是不是挺好的?”
杜成章喝得臉紅撲撲的,靠在沙發上翹個二郎腿,愣是讓老杜的話掉在了地上。
“好什麽好,你那叫占着茅坑不拉屎。雖說人家小喬沒拿工資,可病休也占廠子的名額,現在全市還有那麽多的返城知青工作沒着落呢,你利用職務之便謀私利也好意思說?”
放下茶杯,他又感慨了一句,“你們這位三姨同志啊,一輩子堅守原則,唯獨碰上和陸征有關的事,那是半點原則也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