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人的一生亦如是,每個人都憧憬着長生,但從來沒人确切聽說過真的有誰能夠長生不死。
我叫“無名”,是一個殺手。
當然,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很想像那些高門大派的弟子一樣安安靜靜地在滿室檀香的靜室裏打坐,一步一個腳印地修道。
或是像那些修真家族子弟,在長輩、親友的呵護下,優哉遊哉地提升功行。
但我不行。
因爲我隻是一個擁有五行僞靈根的廢物,一個下三濫的散修。
若我申請進入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門大派,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爲仆役一流,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一輩子蹉跎庸碌。
若我入贅那些趾高氣揚的家族門閥,大概率會成爲低三下四的炮灰,把命喪在爾虞我詐的鬥争中。
所以我選擇做一名散修,暗地裏以殺謀生。
當然,我之所以能去殺人,而不是被殺,這要感謝我的母親。
是她舍棄了自己繼續修道的機會,在拍賣會上放棄了“築基丹”的争奪,爲我拍下那本殘破不全的《無名劍經》。
在修真界,除了不能修道的凡人以外,散修是最下層的群體,數量最多,德行也最差。
因爲他們是掙紮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的群體,根本沒有餘力講那些所謂的“仁義道德”。
爲了活下去,爲了能夠繼續修道,太多的人去偷、去搶、去欺騙、去出賣自己的肉體、良知,每個人都想把别人解決掉,把别人的丹藥、法器,甚至道侶、福地據爲己有。
但大多數人隻能“被殺”、“被搶”,隻能成爲食物鏈的底層。
就像自然界中,食草動物總是數量龐大,食肉動物總是數量稀少,這是自然的規則,你也可以稱之爲“道法如是”。
我出生平庸、根骨奇差,原本應該是“食草”的那群人,但感佩母親,我得到了那本《無名劍經》,成爲了能夠“食肉”的那一小撮人。
《無名劍經》并非無名,隻是因爲那一本不知何材料做成的書冊上,封面已經被損毀,無人得知此功的真正名号,内容也多有殘缺,所以在那次拍賣會上甚少有人問津。
但一輩子都在浸淫劍道的母親隻讀了劍經首卷,就窺破了此功法奧妙無雙,傾盡所有拍下此經。
此後,母親日夜參詳,終于在壽盡坐化前,按照自己的理解,補全此經。
我根骨雖差,但悟性還行,受母親的影響,從小又是個劍癡。此劍經對根骨沒有太多要求,反而對修煉者的悟性有很高的要求,正适合我這樣的人。
在我潛心修煉了十年之後,終于小有成就。
自此,我成爲了一名“殺手”,通過獵殺來賺取“靈石”,得以在“道途”上繼續前行。
太陽從朝升持續到日暮,我依舊盯着腳下的雲海,直到一道灰蒙蒙的光從雲海中自下而上飛射而來,我擡手抓住了“它”。
那是一張“傳信”符篆,簡稱“信符”,我用特殊的手法打開“它”後,黃紙上一個朱紅色的名字赫然在目:“韓悅”。
韓悅。
看到這個名字,我想起了那張英俊的臉。
多少年前我曾見過他,那晚紅燭高樓之上,他倚着半開的紅木窗,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摟着妖娆的美人兒正對月吟唱。
我站在樓下,擺攤售賣雙親留下的遺産,因沒按照規定,在攤位上多待了一會,被巡城的守衛發現,揍得鼻青臉腫。
因嫌太過聒噪,他出聲爲我解了圍,隻一揮手,那群守衛就像服從命令的狗一樣退了下去。
我抱拳向他千恩萬謝,他卻未再看我一眼,隻是與懷中的美人耳鬓厮磨。
那時我就知道,我在他這樣的人面前就像隻無關緊要的小蟲子,他選擇把我救下,而不是捏死,隻是因爲怕我的血肉肚腸散落一地,污穢了他的雙眼。
我與他本不會再有交集,可如許年後,他卻成爲了我的“刺殺目标”。
老實說我并不喜歡殺人,更不想殺他。
但我手中可供繼續修行的靈石已然耗盡,而能夠供人修道的洞天福地又被名門正派和世家宗族所占據。
我想繼續修行,我不想百年後化爲一堆枯骨,所以我必須得做這件事,這是我的生存之本。
黃紙上除了名字外,還有兩段小字,中間一段對韓悅此人的介紹,林林總總寫了很多,包括他的身份背景、當前修爲、個人喜好、近日行程……
最後一段标注的是日期和報酬:“三個月内”、“三千塊靈石”。
我讀得很仔細,把這些全部深深印刻在腦海中後,一搓手,一團火焰憑空生出,把這張黃紙符篆燒得幹幹淨淨。
接着我取出腰間儲物袋裏的一張黃紙符篆,用食指寫下了個“可”字,捏動法訣,在上面附上靈氣,把它擲下雲海。
此刻已是金烏藏雲,深沉的天幕深邃而浩蕩,我擡頭仰望夜空,正北方有一顆星辰閃亮,我知道,它叫做“紫微”。
我想活得像它一樣。
……
疏星城。
月光下,我站在一座荒山峰頂,遙望遠處那座環繞在群山之中,山霧缭繞的城池。
這是一座修道人依山而建的城池,普通凡人就算走到城腳下也看不見它,可在修道人眼中,它會在晴朗的夜色中,閃爍着零碎的星光。
可我知道那些并非是“星光”,而是護城法陣的壓陣寶物運作間,散發的充沛靈光。
這座城池經過數百年的經營,無論攻防都被打造得極爲出色,也由此進駐了數個大大小小的家族和南來北往的商盟、散修。
秩序代表着穩定,穩定才能繁榮。
就算是習慣了無拘無束生活的散修也竭盡所能地在這裏落戶,或置辦一處房産。
因爲這裏代表着安全——在這裏不會有人随随便便在你背後捅刀,破壞秩序的人會被巡城守衛緝拿關押;
這裏代表着繁華——你隻要有靈石,無論是上佳的法器、優質的功法,還是助長功行的丹藥、軟玉溫香的美人兒,都任你索取。
我從小在這裏長大,如今已很少回來了。
每次回來,望着舊牆根下那些熟悉的苔痕,蓦然間就會勾起我的眷念與傷怨,這于我繼續修行不利。
但,每次回來,總有幾處地方,我還是會忍不住去。
夜間,我又行了幾座山,在一座靠近疏星城的荒山上,我找到了一間破廟。
這間廟在我離開時已經無人居住,如今更是殘破不堪,瓦片剝落,幾近坍塌,四周雜草叢生,梁上蛛網更是随處可見。
我沒有進廟,而是走到廟宇後十丈遠處,捏了個劍指,運氣斬斷四周半人高的雜草,露出一個矮矮的墳墓。
這是我父母的墓,我未再動用任何法力,而是像一個凡人一樣,拿出沾水的棉布,一點點把石墓碑及周圍擦拭幹淨。
清理完畢後,我取出一個小香爐,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磕完頭後,不知怎麽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人争一口氣,佛争一炷香。
父母生前都是個不願“争”的人,他們求的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求的是一世夫妻,半生姻緣。
所以他們抛棄了各自家族,私定終身,來到疏星城,想安安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
可是他們沒料到的是,隻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鬥,就算被标榜爲“自由”、“安全”的疏星城也一樣。
他們沒有争,所以如今他們躺在了這裏,在某個洞天福地裏,他們同輩的親族仍容光煥發地活着。
活得生龍活虎,活得滋潤逍遙。
如今我再不“争”,恐怕今後連給他們“上香”的人都不再有。
也更不會有爲我“上香”的人。
我在墓前跪了很久,直到後半夜,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我未使用真氣把雨幕撐開,而是任由它們滴落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秋意的飄零與涼。
我修的是“仙道”,扔不掉的是“凡心”。
若把“心”扔掉,我不知道,就算成仙得道後,我還是不是“我”。
淋了會雨,聽見身後破廟裏有些聲響,我站起身來,隐隐能看見廟裏的一簇火光從暗至明,聽到夾雜在雨水滴答聲中的些許人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