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之間,她低着頭,卻知道男人的視線沒有移開,還一直看着她。
應铎從西服内袋裏拿出手機,長指輕點幾下,打開備忘錄,放在了她面前。
選擇權,完全交到她手裏。
她擡眸望着他,男人深邃的眼眸似一片望不見底的海,濃黑幽深,卻看上去毫無波瀾,仿佛一切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松弛淡然。
她終于拿起應铎的手機,少女細長潔白的手指輕點:“的确有一些我無法解決的事。”
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繼續說。
她卻停住了,隻是看着他,久久未有動作。
應铎看着她蒼白的面龐,知道這麽要強的小姑娘,怕是很難突破心裏那關說出口。
他思忖片刻,淡聲問:
“是否鍾家對你不好?”
一語中的,應铎清晰看見了少女眼中光點一瞬間的顫動。
她緊緊抿着唇,似乎在壓抑什麽。
但要強的小姑娘,最終隻是一手伸直,左右擺動一下,随後左手食指橫着,右手以左手食指爲橫筆畫,寫“太”字,再比出一個大拇指。
(不太好)
她的動作始終都是猶豫的,每一個動作,都好像要停住,或收回自己的話,也似乎在思考,如何讓這話說出來輕一點,再輕一點。
隻說“有點不太好”,說“有些地方合不來”這樣的程度。
她反複隐忍猶豫的舉止,那種頑強又坦正,不願将壞事同人說,不想說别人壞話的感覺。
有一刹那,熟悉到讓應铎想到了曾婆婆。
曾婆婆最後彌留的那幾天,他以爲還治得好,他以爲他請了這麽多名醫,在最好的醫院,婆婆就會渡過這個難關。
有天婆婆醒了,他問她有沒有感覺到好些,醫生下了新藥。
婆婆也是略微猶豫,就肯定地說好點了。
但婆婆在說完這句話的一個小時後,她就撒手人寰。
嘴硬又有骨氣的人,很難說自己很痛很難受,也很難否定醫生好不容易配的藥毫無用處。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
坦正的人,在這世間很少很少,但君子的确如此。
所以這一刻,應铎看着少女如此踟蹰,幾乎是一瞬間就确定,
鍾家對她很不好。
因爲他肯定她的品行。
應铎知道由她自己說,怕是隻會三緘其口,有意追問:
”今晚的事情和鍾家有關?”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巴掌大的臉龐被黑發簇擁着,大而清澈的眼睛顯得格外純淨。
須臾,應铎沉而低磁的聲音響起:“觀棋。”
她微微擡睫,看着他。
應铎的眸子深如成熟近黑色的葡萄:“不要怕我。”
她的身體因他這一句話,莫名泛起熱潮。
男人的視線似乎有火,明明他如此平靜、從容地看着她,卻似乎已經拿捏住她的身體與呼吸,好似神思失去控制,隻在他的手上旖蕩。
他對她卻是帶些縱容的。
唐觀棋終于再握起他的手機,開始打字,也能感受到男人的視線仍舊如有實質落在她身上。
她輕輕握着手機,遞給應铎,應铎伸手接過,指腹的薄繭不知輕重擦過她手背,似被他握住手一瞬,也許薄繭的主人都不知道它摩挲得如此觸電。
應铎不知少女在想什麽,一段字落入他眼中:“鍾蓉原來有一樁娃娃親,對方家庭對鍾家有大恩,不得不履行,她不想嫁給對方,鍾家以不供我讀大學來脅迫,讓我嫁給對方。”
但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就說學費還差三萬,所以實際上,鍾家還是沒有幫她交學費。
所以是不供她讀書,但還要逼她嫁給對方。
這種事,應铎信鍾家做得出來。
雖然他幫扶鍾家,但一直以來有控制,不會讓鍾家富到可以左右他人,可以憑勢嚣張。
就是因爲看出來鍾家容易自大狂傲,本質擔不起強捧,捧太高,反而隻會讓鍾家得罪人、自大到做不該做的事自取滅亡。
唐觀棋看着他,應铎的目光仍舊深穩鎮定:
“這個時代沒有人可以左右一個自由人的婚姻,這件事我會讓人處理。”
但應铎卻想到,鍾家爲什麽可以左右一個遠房親戚的婚事?
“你的其他長輩知道這回事嗎?”
唐觀棋拿出自己的手機,打給他看:“我沒有父母了。”
隻是簡短的一行字,卻讓人心一震。
應铎表面仍然是捉摸不透的深沉,但對于小姑娘的處境,卻有了新的一層認知。
她沒有靠山,也沒有家人。
終于,本來嚴密的一層天幕,被少女敲出一絲裂縫,應铎垂着眼皮看着她:“打開你的通訊錄。”
唐觀棋依言打開。
他從她手裏拿過手機,輸入一串号碼,将手機複塞進她手心:
“你有任何需求,可以給這個号碼發信息。”
唐觀棋看向那個号碼。
這個意思是…?
應铎的薄唇線條如葉緣流利輕淨:“無論是讀書經費緊張,還是病了需要人照顧,找不到兼職,實習想去哪個公司,被人爲難,都可以打這個号碼。”
唐觀棋看着他,眼底晶瑩,偏偏她面色卻蒼白,顯得眼底的晶瑩像是淚花。
他起身要走,她卻一把抓住他的手。
其實她用力很虛,應铎稍微一甩就可以甩開。
但他沒有甩開。
室内久久陷入沉默,他任由她握着。
他不想利用女孩對年上者的濾鏡、一時的心潮澎湃,以短暫見過的遊刃有餘的沉穩形象,去補足對他的所有想象,去得到一個拼命向上活的女孩含苞待放的青春。
高低位之間落差太大,她看不清楚他,不是真正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其實看到她,他的确有男人的沖動,她走過來,身上洋溢的淡香就充盈他的鼻腔,隻不過他會掩飾,看起來平靜無波。
這樣不公平,小姑娘一頭往裏沖,卻處于信息的低谷,對他一無所知,是年齡差閱曆差帶來的神秘感在作祟。
唐觀棋握着他寬大的手掌,看他不反抗,兩隻手都握着他的右手,那雙年輕晶瑩的眼睛帶着渴望與倔強,巴望着他。
她的手和她的脾氣不一樣,很軟,很小,兩隻手捉着他的手都還顯得左支右绌。
應铎的喉結滑動,仍舊是溫穩儒雅:“先好好養傷,其他事,我們以後再說。”
話一落下,唐觀棋心頭微動。
以後。
他沒有拒絕她。
應先生是對她有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