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情緒相當穩定。
陳觀樓發現,能在天牢悟道的犯官,基本都有一共同特征:情緒穩定。少有激動的時候,很擅長在苦悶的日子裏尋找樂子。
于照安是這樣,趙明橋是這樣,謝長陵同樣如此。
像張文賦那樣的犯官,才是大多數,中人之姿而已。靠着家世,或是背景,或是靠山,總之不是自身的才學,或是才學隻占了很少一部分,才爬到了現在的位置上。
他們惜命,怕死,四處拉關系走人脈,試圖脫離牢獄生活。永遠都不可能學會火中取栗,從危險中尋找關系,靠自身謀劃走出牢獄。
誰能相信沒啥背景也沒多少錢财的趙明橋,靠着言語蠱惑幾封書信,就能走出天牢,還升官了。孫到甯毫不掩飾對趙明橋的欣賞,雖然嘴上一個勁的否認,但那喜歡勁都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畜生的差距還要大。
牛獄丞頂撞孫道甯,隻能選擇灰溜溜主動離開天牢,另謀差事。
趙明橋頂撞孫道甯,反而得到了各種關照,出獄速度堪比坐火箭。這裏面沒有孫道甯的運作,陳觀樓打死都不相信。
“謝大人别操心忠王殿下,你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忠王殿下身邊不缺人出謀劃策。”
謝長陵自嘲一笑,“你說得對。本官身爲階下囚,就該有階下囚的覺悟。聽聞陳獄吏喜看過期邸報,可否與謝某分享?”
“區區小事,一會就讓人把過期邸報給你送來。不過,你别搞事哦。現在正是非常時期,朝中烏煙瘴氣,我不希望天牢尤其是甲字号大牢出任何事。”
“陳獄吏小看謝某,謝某并非不懂規矩的人。眼下忠王結局已定,我縱然心有不甘,也無濟于事。”
陳觀樓點點頭,不搞事就好。他喜歡配合度高的犯官,管理起來輕松有序。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很好奇的問了句,“兵變的時候,謝大人在東宮嗎?”
“在的。陳獄吏問這個做什麽?”
陳觀樓四下看了看,有點不太理解,“你們如此聰明的一幫人圍在忠王身邊,還有三千全副武裝的東宮侍衛,竟然能輸?束手就擒?”
真是不可思議啊!
泥人還有三分尿性,忠王竟然選擇引頸受戮。哪怕稍微反抗一下下的行動都沒有。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謝長陵的表情,在陳觀樓說出竟然能輸那一刻,凝固了。
長久的沉默。
陳觀樓以爲自己得不到答案,正打算離開之際,不料對方開口了。
謝長陵連連苦笑,“我們都是一群自以爲是的聰明人,一步錯步步錯。平日裏我們看不起莽夫,然而,關鍵時刻,正因爲我們缺少了莽夫那股勇勁,錯失良機。機會一旦喪失,之後全程被動。再想做點什麽,已然來不及了。”
他一副懊惱,悔不當初的模樣。
顯然他們這群東宮屬官早就複盤過無數次,總結了無數的經驗。歸根結底一句話,他們太高估老皇帝的節操,高估了忠王殿下的優勢。但凡有個人,擁有莽夫的勇勁,在關鍵時刻振臂一呼,或許結局完全不一樣。
可是那個時候,沒人敢振臂一呼,因爲沒人能承擔失敗的後果,更背負不了造反宮變的罪名。
大家都惜命!缺少拼命的勇氣。聰明才智在拼命面前,貌似毫無勝算。
反過來說,老皇帝就舍得拼,不惜賭上一切,名譽,天下,根基,國本,也要廢太子。最後他成功了。
“以前本官認爲擅于納谏的君王,才是一個優秀的君王。而今,本官恍然大悟,優秀的君王不僅僅擅于納谏,更擅長在關鍵時刻能果斷的做出決定,且不惜一切達成目的。忠王他,恰恰缺乏了果敢,缺乏了豁出一切的勇氣。”
“這跟忠王關系貌似不大啊,他從小被你們這群聰明人包圍忽悠,他那是你們的對手。自然是你們說什麽他就聽什麽。你們說保持鎮定,不易動武,他自然下不了決定。”陳觀樓認爲自己有必要替忠王說一句公道話。
謝長陵沒有反駁,反而點頭贊同陳觀樓的說法,“你說的對。東宮教育是失敗的,謙謙君子絕不是合格的君王。”
“可是所有人都喜歡謙謙君子。君子多好欺負啊!不像小人,還得鬥心眼。你們這群人,從來都看不起真小人,然而這個世道真小人才能活得如魚得水。”陳觀樓說了一句大實話。
讓他選,他肯定選擇當真小人,而不是謙謙君子。君子雖好,卻不如躺平擺爛好。但凡忠王躺平擺爛的心,或許結局又不一樣。
謝長陵無話可說。
整件事,複盤到最後,全體東宮屬官都無話可說。指責忠王?良心過不去啊!忠王完全是按照儒家君子要求成長起來,縱然私德有虧,但是在公事上,在學業上,大家對忠王是極爲滿意的。這是衆人心目中,最标準的君王形象。謙遜,博識,納谏,處理公務會從民生百姓出發,願意分享權利。
好得叫人想哭。
這麽好的太子,竟然被廢了。廢拙的理由荒唐又可笑,甚至連個正式的能哄騙世人的理由都找不出來。
謝長陵長歎一聲,“太子被廢,陛下責任六成,我等責任三成,殿下一成。你認可嗎?”
陳觀樓愣了愣,“差不多吧!很意外,你們竟然會意識到自己有錯。我以爲你們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人,會将所有責任都推到老皇帝身上。”
“正因爲我們高傲,更不允許自己犯錯。這回的教訓足夠深刻,深刻到要命。縱然大家嘴上叫着無辜,心裏頭其實都清楚,沒有人無辜,大家都是罪人。”謝長陵哀歎一聲,有些意興闌珊。
他背靠牆壁,望着漆黑的房頂。
“陳獄吏,你既然出身陳家,又讀過書,談吐也不錯,頗有能力。爲何不謀求更大的前程,甘願窩在天牢這腌臜之地?”
“當然是圖錢多事少麻煩少。還有比天牢更适合我這等不思進取的懶人的衙門嗎?”
陳觀樓的态度理所當然,理由也很強大。
謝長陵啞然失笑,他果然是一葉障目,以爲人人都想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