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裏,天寒地凍,一排蓋雪的老舊石房子橫在河岸,近處是道老石橋。
踩雪聲吱吱呀呀作響,四五名身着臃腫棉服的尋常百姓,躲着脖頸,呵着白汽,從石橋上經過。
這是陸缺的記憶片段,蘇寒衣看得時候也是以陸缺的視角,他那時還很小,個頭剛到成年人腰間,約莫六七歲模樣,走路間低着頭,盯着地上雜亂的腳印。
“橋上的姑娘怎麽穿的那麽單薄?”
不知誰嘀咕了一句。
年幼的陸缺本能擡起頭,向着石橋高處看去。
落雪稀疏。
有位女子倚橋欄而立,身穿飄然的白色長裙,腰間垂下兩條紅色裙帶,懸有玉珠,背影非常好看。
年幼的陸缺瞥了一眼,趕快收回目光,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修士的事,可知道衣着這麽華貴的女子,會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小小罪民是看不得的,看了或許會挨打。
不是每個大家閨秀都像柳家大小姐那麽善良,這是他娘親叮囑他的。
年幼的陸缺匆匆跑過去,寒酸渺小,而記憶片段也至此戛然而止。
蘇寒衣回過神,思量片刻:“你小時候看到白衣女子,和蘭錦嫣有八九分相似,應該就是她,還挺有緣分。”
陸缺托着臉歎氣:“沒想到會這樣。”
“什麽意思?”
“鎖龍鎮有餘盡春和說書人坐鎮,有點眼力勁兒的修士都不會過去亂闖,蘭錦嫣既是鳳栖山弟子,肯定知道忌諱,她出現在鎖龍鎮就顯得奇怪了。”
陸缺見師傅不說話,自顧自道,“鑒于鳳栖山和九溪學宮關系親近,我不得不懷疑蘭錦嫣早就認識餘盡春。另外,我琢磨出爲什麽這麽快對蘭錦嫣心動的原因了,照顧我的那三年裏,她給我的印象是心思幹淨,做事也願意自降身份,很像…柳離。”
在美女泛濫的大夏修仙界,陸缺已見識過各種環肥燕瘦,但心裏白月光,仍是少年時所見的柳離。
蘇寒衣沉默不語,等陸缺把話說完,從咫尺空間取出一面青銅鸾鏡遞給陸缺。
鏡面平滑,映出陸缺的臉龐,神色很陰沉。
“徒弟,你覺不覺得你現在這副嘴臉異常醜陋?”
蘇寒衣看看陸缺道。
她和蘭錦嫣互看不順眼不假,可憑心而論,蘭錦嫣這樣極具才情又孤高的女子,願意主動表達心迹,是先将自尊心掰碎,把自己放到塵埃裏,非常之難得。
陸缺僅憑毫無根據的推論就去懷疑她,簡直喪良心。
陸缺明白師傅的意思,對着鏡子笑笑,輕聲道:“我爹娘和趙叔若還活着,見到我現在的樣子,恐怕也喜歡不起來。”
“你這回确實很混賬。”
“師傅——”
陸缺打斷蘇寒衣的話,把青銅鸾鏡遞還回去。
沉默好半晌。
忽然道:“身負前世夙願,以及宗門的期許,我絕不能輕易出事,男女之情相對這個來說不算什麽。蘭錦嫣背景幹淨與否,很難知曉,我不能不對她保留一份戒心。”
“以她的性情,不至于以情謀事。”
“修仙界大能的布局往往羚羊挂角,看不出所以然。”
這事有個例子。
甯歸。
甯歸當初被判處流放,純屬咎由自取,可流放到鎖龍鎮,就是出于鎮邪司高層的刻意安排。
究竟有什麽目的,甯經魁到現在也不知道。
時機未到。
所以戒心還是得有的,總不能讓身邊兒安插根釘子。
蘇寒衣輕歎:“真心也不可辜負。”
“我本打算直接去問蘭錦嫣,但又怕牽扯到他們鳳栖山的宗門機密,弄出更大的誤會,師傅有什麽建議嗎?”
“沒有。”
“唉。”
“這事實在太複雜,師傅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你自己看着辦。”
蘇寒衣可不打算摻和兒女情長的事,忙不疊表明立場,就是要撂挑子。
陸缺輕輕拍打額頭,暗道失策,因爲人一動心就會猶豫,即便是蘭錦嫣當真包藏禍心,另有所圖,到時隻怕也不太忍心殺她。
請莊不清幫忙好了…
“我真是又善良,又軟弱,成不了氣候,怪不得不讓我當宗主候選。”
陸缺輕聲地自怨自艾。
感覺有風聲響動,一擡頭,蘇寒衣的鞋底迅速臨近。
砰。
陸缺胸膛中招,被踹出去幾步,腦袋磕在堅硬的地闆上。
蘇寒衣橫眉冷目:“混賬東西,跟我裝什麽白蓮花?不是早早就把你帶入宗門裏教導,以你的性子,誰知道要殺多少人。”
陸缺拍拍胸膛上的腳印,自說自話:“往後我堅決不再受傷,不再讓人照顧,就算發生意外,也找男修幫忙,或者找雪師姐她們。”
“天意從來高難問,世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那我受傷之前就先帶上面具…對了師傅,不管蘭錦嫣是否另有所圖,您都别因爲她向我表露心迹,笑話她。”
“爲師沒你想的那麽無聊。”
“我撤了。”
“求之不得。”
陸缺撤開房間的禁制,轉身出門,霧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濃郁,像是張厚重的布,要把世界捂死。
側面劍吟聲陣陣,楚欽正請蘭錦嫣指導劍訣。
老實說楚欽金丹圓滿的道行,也算同輩裏的英才,劍術可圈可點,但陸缺仍覺得他很是稀松平常,也就街頭雜耍的水準,兩文錢能看上好大一段兒。
陸缺湊過去掃了幾眼,一看之下,頓時感覺需要洗洗眼睛。
煉的都什麽破玩意兒?
蘭錦嫣站在邊兒上指點,餘光向陸缺斜過來,眼中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喜悅,故作清冷地掩飾過去。
她有四五個月沒跟陸缺獨處,隻是見了面,不覺就會欣喜。
這樣也很好。
沉默須臾。
蘭錦嫣開口道:“陸缺,你看楚欽的劍術如何?”
很久以前,她對陸缺的稱呼就改成了名字,沒有再按修仙界輩份喊過陸師侄三字。
别人都還沒注意到…
陸缺沒給楚欽什麽好臉色,說道:“向來名師出劣徒,楚欽這兩下子,挺給蘭前輩丢人的。”
楚欽白眼:“礙你什麽事?”
“其實你挺礙事。”
楚欽隻覺這話是諷刺,但蘭錦嫣明亮的眼眸卻閃了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