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宴總是愁眉苦臉地說:“陸缺神魂幾乎被打散,精研堂各位正極力穩定情況,但傷勢實在太重,能不能好全憑天意,委實是不宜見人啊。”
他用這個理由,把探望陸缺的同門和同道全都拒之門外。
起初聽到這種答複,南宮月漓提心吊膽的,焦慮的整宿整宿睡不着,擔憂又要經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
可去了幾回,每回都聽到同樣的話,不禁心裏起疑。
參合宮精研堂這幫老東西,個頂個的有本事,要讓他們把一捧骨灰恢複成活人,那是有難度,但陸缺的神魂也沒被打散,一個月過去,他們不應該穩定不住。
南宮月漓猜測陸缺的傷,絕不會危及的性命。
不過曹宴長老危言聳聽,也自有他的道理。
黎宗主剛剛因陸缺和豐滢之事,動雷霆之怒,興師距州,斬了九溪學宮豹隐堂包含堂主在内的九名精兵強将,這時候如果陸缺活蹦亂跳地出來,九溪學宮不樂意,天下修士也會覺得參合宮行事霸道。
爲宗門聲名計,就得得了便宜賣乖。
南宮月漓琢磨着裏面的門道,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青雲浦名錄閣。
童信說是蹭傘,事實上把傘拽到了自己那邊,根本遮不住南宮月漓,走到名錄閣門口,半身身子都被淋濕了。
“你祖宗的!”
南宮月漓感覺很吃虧,杏眼一睜,合起傘就往童信腦袋上掄,不知道的還以爲被童信占了便宜。
………
木樓密室。
躺在古玉寒床的陸缺面容安詳,好像已經死去多時,實際上根本沒有斷氣。
螢石柔白灑落柔白光線蓦然打晃,曹宴穿過空間壁障,緩步走進來,在腳步落下去的同時,聽到砰的一聲。
那是陸缺的心跳聲。
曹宴大乘的道行,感知何其敏銳,絕不會聽錯。
他按照黎鸢的吩咐隔兩日過來一趟,查看陸缺恢複的如何,來得次數不少,但這還是首次聽到陸缺的心跳,心覺驚異,快步走到古玉寒床前。
心髒隻跳了一下就停了,等待許久,也沒有再發出聲息。
但曹宴全神貫注觀察,對陸缺體内的任何變化,都能洞若觀火,察覺到陸缺血脈其實是以常人慢千倍萬倍的速度流動。
“把氣血運轉降低到這種水準,仍然能吊住生機,比假死都更隐蔽幾重,這種體魄真是匪夷所思。”
曹宴從古玉寒床前退開,拉了張藤椅,雙臂一抱腦袋一歪,坐在旁邊打起瞌睡。
眼下黎鸢揮師九溪學宮的熱度還沒退下去,天下修士盯着參合宮,想以此做文章的大有人在,就得裝出受欺負的委屈樣,弱者往往得人心。
陸缺是重傷瀕死的,精研堂是在費力救治的……
曹宴自然不能來了就走,得在木樓密室拖延兩個時辰,也沒什麽事可做,隻好歪頭打瞌睡。
反正月俸照領。
光陰流轉,一場大雪來臨,就已經過去半年。
這天深夜。
在乾坤化氣壺内部空間,安定神魂的陸缺,感覺情況大有好轉,心念一閃,使神魂回歸體魄。
眼睛緩緩睜開,感覺螢石柔白的光線也有些刺眼,陸缺躺着緩了緩,伴随知覺逐漸恢複,古玉寒床的蝕骨冰冷傳來,凍的他縮了下身子。
手腳都很僵硬,像是冬天從河裏撈上來的魚。
這種情況還能輕易亂動,陸缺靜躺在古玉寒床上,調整呼吸,循序漸進地使心跳頻率恢複到平常狀态,提升血液流速。
大概是這次沉睡的時間太久,用去近半個時辰,身體才開始回暖。
随着蟄伏在血脈中渾厚生機複蘇,體内好像流淌起熾熱熔岩,陸缺的腦門蒸起了蒙蒙白汽,感知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從古玉寒床上下來,周圍三丈就放了張藤椅,但三丈以内擺着成排紅木架子,木架上瓶瓶罐罐不計其數,還有靈草靈果,有的發着光,看起來如夢似幻。
“這是……精研堂……”
相似的經曆曾經有過,陸缺的腦袋還不算很混亂,定了定神,遂想起身在何處。
陸缺舉步往前,走出五六步,就碰到一層無形屏障,伸手一按,屏障微微凹陷,快速閃過幾道銀亮劍影,氣勢驚人,估摸是曹宴長老留下的劍罡屏障,他自然沒能力破障而出。
于是老實地退回去。
躺屍大半年,體魄傷勢早已自行恢複,由于朱與贈予的機緣高深莫測,尤勝過四十九滴地靈漿帶來的好處,每次重傷瀕死再恢複過來,體魄就能比從前更強健幾重。
陸缺握攏五指,感覺幾道沉猛勁力從體内傳來,似乎能翻江倒海,恰好躺屍大半年時間,手腳僵硬,正需要活動舒展,于是拉開架勢練起《撼星拳》。
拳打卧牛之地,由慢到快,而勁力仍然延伸到拳峰,便回流到體内。
筋骨噼啪一陣兒響。
陸缺的身體随之舒展,勁力漸漸增加,練拳兩刻,中間又停頓了一刻,随即開始全力施展,《撼星拳》,《穹極生滅掌》,《立地聖手拳》等全都不落下。
體内勁力通達,血氣激蕩,不知不覺在周身外激起一層蒙蒙紅光。
砰!
《立地聖手拳》覆土無疆這式落定,陸缺胸腔宛若燃起火焰,灼熱無比,雖說并未動用靈力,可勁力卻凝成波紋,緩緩推動到三丈外的劍罡屏障上,顯化成如石滾大小的拳印。
單憑氣血筋骨之力就能彙聚拳印,可見體魄的确大幅度增加。
陸缺繼續練拳,周身籠罩的紅光越來越濃,仿佛披着紅色朝霞。
一個半時辰以後。
筋骨都活動開了,陸缺收住拳頭,周身紅光蓦然收斂,凝成鮮紅的血珠,如黃豆大小,懸浮在面前五寸。
“這是?”
陸缺視線掃向左邊,血珠立馬往左移動幾寸,眼珠轉向右邊,血珠也跟着往右,仿佛恭順的小跟班。
毋庸置疑血珠就是他本身的血液,但像是有了幾分靈性。
陸缺覺得奇怪,倒退着往後走,血珠就跟着他往後退,距離始終保持在五寸左右,伸出手指,血珠落到指尖上,慢慢地消融進去。
陸缺依舊能感知到血珠的存在,如驅臂使,心念一動,血珠又從眉心浮出來。
“這有什麽用?”
思量了一會兒,沒什麽結果,陸缺又将血珠收回體内,雖說進入體内後,血珠也會融入自身血脈,但明顯像是獨立的存在,蘊含的力量也更爲磅礴。
陸缺的神魂傷勢仍沒有痊愈,來不及探究血珠有何奇異,略作休息後,從咫尺空間取出筆墨紙硯,給曹宴留了張紙條,便使神魂繼續回到乾坤化氣壺内部休養。
第二天清晨,外面的雪估摸很大。
曹宴進入木樓密室時候腦袋都是白的,信手拍了拍,來看陸缺情況。
隻見藤椅上放着張紙,白紙黑字寫着:
“曹長老勞您照顧,弟子醒來過,神魂傷勢已大爲好轉,但徹底恢複隻怕還需一些時日。也請轉告弟子的師兄弟們,弟子并沒有性命之危。”
曹宴走到古玉寒床前,輕輕拍了拍陸缺臉頰,已經僵硬。
這真是醫理無法解釋的奇葩,說僵就僵,說詐屍就詐屍。
情況完全無法預料。
曹宴一如既往躺在椅子打起瞌睡,等睡足兩個時辰,活就算幹完了,随即離開木樓密室,到北鬥閣彙報情況。
走出精研堂大門,大雪紛紛,落滿積雪的平坦廣場一黑一白站着兩位姑娘,面容頗爲相似,氣質大爲不同。
相轲,柳離。
兩人并不是頭回來參合宮探望陸缺,曹宴認得她們,眉頭一揪,就準備說套話,卻又想起陸缺已經在精研堂大半年,再講什麽病危瀕死不合适了,改口道:“經過大半年診治,陸缺的神魂已經穩住。”
曹宴抹了抹額頭,好像爲此事殚精竭慮久已。
雖然這話是扯淡,但對柳離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郁結的眉頭霎時舒展,綻開溫和笑容,梨渦好看。
“謝謝曹前輩,謝謝曹前輩。”
柳離俯身叩拜,如綢緞般的青絲灑在雪地裏,眼中漸漸模糊。
從鎖龍鎮出來到如今,一百五多年的光陰過去,鎮上認識的人大都亡故,那方苦寒之地,也是柳離的故鄉,給她留下的僅剩陸缺而已,她最希望陸缺能平平安安。
如今得知陸缺的神魂已然安定,柳離懸着心放了下來,對曹宴感激不盡。
她聽豐滢講過,曹宴是大乘境的修士,大抵不需要什麽修行資源,因此帶着自釀的山菇醬,自己在炒的茶葉作爲禮物,送給曹宴。
“都是天淵山的特産,晚輩自己做的,前輩千萬别嫌棄。”
面對柳離誠摯的目光,曹宴愣了愣,這姑娘真是好姑娘,将近金丹圓滿的道行,修行起碼有一百五十餘年,但卻很難得地保持着初心。
天淵劍宗還是比九溪學宮強啊。
曹宴笑着收下東西,說道:“陸缺是參合宮弟子,爲他治傷是老夫本分,肯定也會全力診治的,這點請你放心。”
“還是要謝謝曹前輩。”
“陸缺的傷,再有兩三年就好的,你也不用太擔憂。”
聽到這話,相轲道:“陸缺這次受傷不至于道行跌落吧?”
妹夫死不死無所謂,妹夫能不能打最重要。
相轲或許沒有這麽冷血,但柳離感覺就是這意思,哼了一聲,擡腳就踩到相轲的腳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