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被定罪之後,我奶奶因爲傷心過度,撒手人寰。那一年我十六歲,跟着媽媽離開遼南去投奔家裏的親戚。在親戚的幫助下,我改了姓,在個人檔案父親那一欄上,填寫意外身亡。我不是想逃避什麽,隻是當時,那是我最好的選擇。”
杜芳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思緒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劉浮生默默點頭,罪犯的家屬子女,活的都很艱難,杜芳即便不在乎世人的眼光,面臨升學以及就業的種種壓力,她依舊還是要低頭。
好在,那時候許多檔案資料都不完善,十六歲的鍾芳還沒來得及辦身份證,換個地方,找些關系,很容易就将過去的一切全都抹掉,包括姓氏。
但無論抹掉多少過往,那印在腦子最深處的記憶和執念,是永遠都無法抹除的。
杜芳放下茶盞繼續說:“我從未放棄過,給我父親伸冤的想法。但我知道,這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難如上青天。”
劉浮生又給她倒了杯茶:“我能想象。”
“小夥子,你無法想象。”
杜芳笑着搖頭:“爲了達到這個目标,我沒日沒夜的學習,不但學習課業知識,還學習怎麽做一個漂亮,有教養,有内涵的女人。因爲隻有這樣的女人,才有可能依靠婚姻,改變自己的命運。”
杜芳是聰明的,或者說,她的心智比同齡女孩更加成熟。
當别的女孩,都在憧憬着瓊瑤小說,期盼着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時,她早已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更高處。
結果沒有辜負她的努力,她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人人羨慕的象牙塔。
但即便在到處都是青年才俊,人人似乎都前途無量的象牙塔内,她依舊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努力克制自己青春原始的沖動,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者。因爲那些,都不是她滿意的目标。
最後,她終于成功了。
她嫁入的不是豪門,而是世家。
這些事,如同雲煙般,在杜芳的腦海中掠過,卻沒有對眼前這個叫劉浮生的年輕警察透露分毫。
歡笑痛苦,自己品嘗,人生就是這樣,誰也無法對你,做到完全感同身受。
劉浮生也沒興趣探索杜芳的内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普通女孩想嫁入豪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經曆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甚至比官場更加殘酷。
“你的命運改變了,但同時也感受到了恐懼。”劉浮生端起茶盞,輕啜一口說。
杜芳沒有遮掩,坦然點頭說:“是的,一旦得到了某些東西,再想割舍就難了。我丈夫的家庭,會不會容忍一個殺人犯的女兒?一旦說出這件事,我是否還能繼續成爲那個家庭中的一員?我不敢賭。”
劉浮生不動聲色的點頭,這才是杜芳願意來見他的真正原因之一。
對于杜芳來說,有人替她出面解開這個心結,無疑是最好的情況。她親自來遼南,一是爲了弄清楚劉浮生真正的目的,以及他都知道什麽。二來,也想看看,這個年輕人,到底有沒有能力成功解決問題。
“我覺得,你終究還是會賭的。”劉浮生忽然說。
杜芳深深的看着他說:“你很不簡單,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你說的沒錯,現在我不敢賭的原因,其實是我的一雙兒女還小。現在我隻求好好照顧他們,傾盡我所有的愛。或許三年,或許五年,等他們長大懂事,并已經完全離不開我的時候,我絕對會賭一把。因爲,天平的另一端,是同樣爲我付出所有愛的父親。”
聽到這句話,即便劉浮生,也是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女人的心機深沉,與心性的隐忍。
能夠爲了找到一個好歸宿,而拼命努力,拼命克制自己的女人有很多,但如同杜芳這樣,能夠将自己對子女的愛,也當做籌碼,并且忍耐這麽久的女人,卻很少很少!
杜芳似乎也看出了劉浮生的心思,微笑說:“我知道你會怎麽想我,但你并不知道,我父親被抓走的那天早上,我的心裏有多麽絕望,對這個世界又有多麽失望!”
說到這,她輕歎一聲,目光似乎穿過了十五年的時空……
十五年前,她們一家三口都還在熟睡,門外突然響起了擂鼓般的敲門聲。
杜芳睡在裏面的小隔間,不耐煩的用被子蒙住頭,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她偷偷看小說到半夜,腦子裏全是書裏的甜蜜愛情。
片刻之後,她忽然聽到了母親的哭聲,以及無比嚴厲的吼叫……
當她披上衣服掀開門簾時,猛然發現,父親的雙手已經戴上了手铐,母親坐在地上抱着父親的腿,大呼着“冤枉”,不讓警察把他帶走。
後來,母親的手被生生掰開,有個辦案人員,還一腳踹在了她的身上!
這時杜芳才知道,她父親殺人了,半夜在外面的公廁裏,殺了一個女人,外屋闆凳上放着的帶血的軍大衣,就是所謂的證據……
在杜芳的印象中,父親鍾開山一直老實本分,雖然身材高大,卻從來不欺負任何人,有時候母親因爲瑣事與鄰居口角,他也總是勸母親,都是鄰裏鄰居,小事不用計較……
那些天,杜芳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父親被抓走了,然後很快就被定了罪。
殺人犯,死刑!
這五個字,如同巨雷轟在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母親病倒了,恍惚中還依舊喊着“冤枉”,奶奶用血寫了一個巨大的冤字,跪在警局門外一天一夜,她也昏倒了。
家裏的親戚把奶奶擡了回去,但她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還要去喊冤!
那些親戚把門反鎖起來,不讓奶奶出去,理由是,警察說了,誰再鬧事就抓起來,不但抓鬧事的,連她家親戚都抓,還要給他們廠子裏寫信,讓單位把他們開除!
十六歲的杜芳,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她茫然坐在,病倒的母親身邊,聽着不遠處院子裏,白發蒼蒼的奶奶砸着門,嚎啕大哭。
那些聲音,仿佛是夢魇深深印在她的腦子裏,十五年了,從未離去。
父親鍾開山執行死刑的那天,天寒地凍,奶奶、母親和她,三個女人都去了刑場。
她看見戴着口罩的人手裏拿着槍,槍一響,父親就倒了,紅色的霧,如同煙花綻放,然後母親也倒了。
奶奶沒有倒,她讓杜芳照顧母親,獨自去辦了手續。父親當初被帶走的時候,是個魁梧的漢子,回來卻隻裝滿了半個木盒。
父親被埋在了親戚家的山裏,位置很偏,窮山惡水。
即便這樣,家裏親戚還是滿嘴的牢騷,奶奶無奈,給了他兩百塊錢。
做完這一切之後,奶奶就走了,臨終前,她說要埋在父親身邊,她兒子是冤死的,她不能讓他做鬼也孤單,被鬼欺負。
一個好好的家,就這麽散了……
杜芳沉浸在往事中,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杜女士,往事已矣。”
說話的是劉浮生,此時,他将紙巾遞給淚流滿面的杜芳。
杜芳接過紙巾,深深吸了口氣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