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間鐵欄杆扶手也是鏽迹斑斑,很多連接件都已經松脫,讓人懷疑身子靠上去,扶手就會整個垮落下去。
樓道裏陰暗狹窄、潮濕悶熱,僅有兩隻亮着的白熾燈,也是蒙了厚厚一層油灰。
蚊蠅在過道裏飛舞。
市電鍍廠是諸多市屬國營廠裏效益最差的,職工住房問題猶爲困難。
很多職工結婚生子,都還擠在職工宿舍樓裏,沒有機會搬到稍微寬敞一些的公房裏去。
單間宿舍的空間有限,擠進一家老小想轉身都難,沒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就将直接将小煤球爐擺放在過道裏,架起案闆當廚房做飯炒菜。
過道牆壁早就被熏得油膩烏黑;各家雜物堆放也都千方百計的尋找空間擺放。
此時正值各家各戶生火做飯的時間,原本還頗爲寬敞的過道,此時就算是側着身子也擠不過去,周軒隻能不斷的跟人打招呼:“借過,借過!”
與電鍍廠的職工宿舍樓相比,周軒都覺得他與邵芝華結婚,能在學院家屬區分到一套四十多平方的小公寓,是極其幸運了。
走到張叔毅他家門口,沒等周軒擡手敲門,裏面就傳來女人尖銳的喝斥聲:
“在領導面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整天抱着這書啃有個屁用?我上了十二小時的班,骨頭都要累散架了,你也不說把家裏收拾一下!蓉蓉有沒有放學,你都不關心一下!你現在才想起來,你現在去托兒班接個鬼啊?别去了,蓉蓉到我媽家裏去了。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嫁給你這個沒用的男人,啥啥不行!”
周軒朝蕭良尴尬一笑:“這就是普通人雞飛狗跳的生活,小蕭總以前肯定接觸不到吧。”
蕭良笑了笑,擡手敲門。
随着敲門聲,門裏的喝斥聲戛然而止。
片晌後一個三十歲不到、面容秀麗卻難掩憔悴的女人打開門探出頭來,疑惑的看了蕭良這張陌生的面孔兩眼,覺得小夥子還挺帥的,接着才看到周軒,驚訝問道:“周軒,你怎麽有空跑我們家來了?”
門後就一個單間,除了一張挂着尼龍蚊帳的鋼絲床、一張靠牆壁的舊衣櫥——衣櫥還斷了一條腿,拿塊磚頭墊着,裏面的衣服、被褥塞滿,都要溢出來;一張靠窗戶的書桌兼餐桌擺滿書跟餐具,不大的房間裏被雜物堆得滿滿當當的。
最醒目的還是一摞摞拿繩子捆着的書,房間裏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張叔毅穿着大褲衩、背心,悠然坐在書桌後,也看不出被老婆怒斥有什麽不痛快的,轉頭看到周軒也很驚訝,問道:“你小子怎麽跑過來了?”
周軒與張叔毅還是經常聚的,但因爲張叔毅家裏實在太狹窄,想着一塊喝酒,都會提前打電話到電鍍廠,又或者走到職工宿舍樓下,扯一嗓子直接喊張叔毅下去會合。
“嫂子又在收拾老張呢,他今天什麽地方惹你不開心了?”周軒跟張叔毅的寒暄道。
“今天真是叫他給氣死了。難得他下午有空,讓他去學校接蓉蓉,他竟然看書把這事完全給記了。我都給他氣出心髒病來了。”女人一邊數落,一邊讓出空間讓周軒領着蕭良往裏坐。
“我過來找老張吃飯,再順便介紹個朋友給他認識。”周軒見屋裏實在沒有落腳的地方,就在門口直接招呼張叔毅出去說話。
張叔毅麻利的穿了一件襯衫,女人卻沒有阻攔,還是暗地裏摸出兩張五十元錢塞給自家男人。
蕭良看到這一幕,跟女人說道:“嫂子一起過去吧。”
“走吧,老周都不是外人。”張叔毅大大咧咧的跟妻子說道。
蕭良目前将化工系青年教師以及近兩年剛畢業或正在讀的研究生所寫的論文都浏覽了一遍,又通過孫楚辭、邵芝華、周軒他們的介紹,目前也就确認張叔毅、沈奕兩人在研究領域的潛力比較大。
沈奕是化工系的青年教師,連講師|助理研究員暫時還沒有評上,目前是工學院化工系内部進行工作調整,直接将他安排到實驗室的籌建工作中。
張叔毅卻是市電鍍廠的工程師,需要從市電鍍廠辭職,或至少申請停薪留職,才能跳出來。
周軒原本要将張叔毅這事包在他身上,想着抽空過來找張叔毅說一聲就行。
不過,蕭良将張叔毅挖過去,不是放在别人的手下使用,是直接給自己找研究助理,不能吝啬親自跑一趟。
當然,要是感觀并不好,蕭良也就不提他直接用人這事,會将張叔毅扔到團隊裏,另外再找合适的研究助理——因此,見面之前,他也沒有讓周軒給張叔毅通氣。
這棟筒子樓裏住的都是市電鍍廠的普通青年職工,很多都成家了,卻被迫擠在狹窄的陋室裏,大概都聽到孫叔毅剛被他妻子厲聲喝斥,這時候看到他們四人從過道擠着出去,都拿這事笑他:“張工看書又忘了去接蓉蓉,挨老婆訓了?”
“你說你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還不是跟我們一起擠這破樓裏?也沒見你跟着廠領導吃香的喝辣的去,也沒見你給咱們廠帶來什麽效益啊,倒害得自己家裏快揭不開鍋了………”
張叔毅脾氣卻是溫和,對左鄰右舍談不上有什麽惡意的調侃也是不惱,還笑罵着回應一兩句。
才六月中旬,外面的天氣不算太炎熱,正值黃昏時分涼風習習,但宿舍樓裏太狹窄悶熱了,蕭良走下樓,才不多會兒工夫,襯衫都叫汗水給浸濕了。
張叔毅從秣陵理工大學畢業進入市電鍍廠,就算得不到提拔,卻也是幹部身份,但工作接近十年,還跟妻子、女兒擠在狹窄的職工單身宿舍裏,主要也是剛進廠時太年輕氣盛,工作中處處圖表現,卻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領導。
早幾年張叔毅在廠裏沒有争取到分房的機會,等他成長爲廠裏的技術骨幹,市電鍍廠的效益卻一落千丈,連給職工發放工資都困難,沒有能力籌資、集資建房,能拿出來騰換的公房就更加緊缺。
兩年前,張叔毅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換房的機會,但他思慮再三,決定将那套大不了多少的一室戶讓給别人,換了到工學院讀在職研究生的推薦機會。
然而在這個做導彈不如賣茶葉蛋的年代,張叔毅的這種行爲,無疑又成爲普通職工群衆取笑的對象。
他妻子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艱難生存,難免會滋生很大的怨氣。
張叔毅技術高,偷偷在外接些私活補貼家用,解決不了住房問題,收入卻也不算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