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兄弟面前,一句“小齊”被叫過去,确實有些丢份。
但是齊彥名不這麽想。
作爲直面裴元成功學沖擊的第一人,在眼見兄弟們因爲支持裴元,拿了五萬石糧食後,齊彥名後悔的差點原地死了。
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次分歧中,深信裴元是在考驗自己的齊彥名,果斷的選擇了支持。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裴元立刻投桃報李,給齊彥名指了去洗劫鹽城兩淮鹽運分司的路子。
雖然事後趙燧也說,裴元也有他的打算。
但自己的好處,不也是看得見的嗎?
齊彥名在這件事之後,把焦芳的孫女給裴元送了去,這裏面除了答謝裴元占了一部分,另外确實也有消除内部隐患的想法。
齊彥名也是在江湖市井長大的,三國的故事,可熟悉的很。
他可記得董卓和呂布是怎麽反目的。
趙燧一心要殺焦芳的孫女,劉六一心要把她保下來。
這件事僵持了那麽久,帶來的影響,已經不單純是那小美人兒的歸屬了,還有兩路人馬的顔面。
恰好,裴元正是趙燧和劉六都不想得罪的人。而且這兩路兵,又都剛拿了裴元給的大量糧食,也不好計較什麽。
于是裴元就成了給此事解套的一個很合适的人選。
所以齊彥名才會覺得,與其留着那焦小美人兒,還不如給裴元做了順水人情。
沒想到這件事,以及之後的發展,竟然讓裴元單獨對自己說了一句,“路走寬了。”
齊彥名剛才就一直在琢磨,這個“路走寬了”是個什麽意思?
聽到裴元喊小齊,他立刻又想起“路走寬了”此語之前,好像就是自己開玩笑讓裴元叫自己“小齊”。
所以?
那才是自己走寬的路?
齊彥名是個有想法的人,不然也做不了一路叛軍的大帥。
他聽到裴元的呼喊,先是有些不自在的左右看看。
接着想到裴元這舉動,乃是在那個南京兵部尚書面前做的,莫非這裴賢弟是另有深意?
還是,仍舊是給自己的考驗?
齊彥名沒想出個所以然。
過去問問吧。
他想着。
于是策馬而出,向裴元和王敞這邊沖來。
裴元聽到馬蹄聲的同時,王敞也聽到了馬蹄聲。
他向裴元身後看去,見一匹健馬正向這邊疾馳而來。馬上一個長手長腳的大将,手中提着一柄大矛,看那氣勢像是有千軍萬馬在沖鋒一樣。
王敞這時候也聽清了裴元的話,頓時驚得張口結舌。
“霸、霸州賊帥……,齊彥名?!”
這可是天下有數的大反賊啊!
是天子親口索要的六個賊帥之一!
就、就這麽一句“小齊”就喚來了?
那朝廷十幾萬大軍是在幹嘛?
王敞本以爲自己對裴千戶已經有些了解了,但沒想到了解的仍然隻是裴千戶的冰山一角。
城牆上的人,也看到了賊軍中又沖出來一個氣勢驚人的大将,一時間,驚呼之聲不斷。
王敞聽到了城牆上的動靜,才想到害怕。
他隻是想出來和裴元見面,在滿城文武面前刷刷裝逼值的,但現在來的可是霸州賊帥齊彥名啊。
光看他手中拿着的大矛,估計打爛自己腦袋像是敲瓜一樣簡單吧。
而且王敞是什麽身份?那是堂堂的南京兵部尚書、南大司馬啊!
若是齊彥名殺掉他王敞,絕對是一樁天下轟動的大事件。
隻是這會兒,王敞腿軟的厲害,那齊彥名又如同暴風一般壓迫過來,他想跑都來不及了。
王敞隻能求助似的喊道,“裴千戶。”
裴元回頭,看見齊彥名這般威勢,也心中贊道,這馬上戰将果然就不一樣。
不過,這麽猛的一人,莫名其妙讓人想喊一句“吾兒奉先”是怎麽回事?
不行不行。
這個想法太不吉利了。
裴元掐滅了這個要命的念頭,轉而安慰王敞道,“大司馬勿慌,此犬、此人非有敵意。”
齊彥名到了跟前,見有朝廷的官兒在側,怕給裴元添麻煩,不好表現的太過熟絡,便把長矛挂在馬上,抱拳道了一句,“見過裴千戶。”
裴元又打量了他幾眼,方回頭對王敞道,“怎麽樣,剛才我說的事情?”
裴元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說愣了。
還是王敞反應的快,立刻想到了裴元剛才那句,“他要肯來,我就保他。”
王敞驚愕的問道,“你要保齊彥名?”
齊彥名剛剛過來,還不清楚情況。
聽眼前這朝廷的官兒,說出這麽一句話,更有些摸不到頭腦。
好在裴元這時候終于顧上齊彥名了,他踢着馬挪動了下,讓三人各據一方,方便交談。
他對齊彥名溫和的說道,“天下大勢,瞬息萬變,我也不說什麽成敗了。咱們都是聰明人,想必都各有分寸。”
裴元說着,目光掃向霸州叛軍那邊。
口中繼續道,“之前的時候,你們以數千騎縱橫河北,因爲來去如風,朝廷不能制,做出了好一番聲勢。”
“隻是你們人馬太少,隻能傷到朝廷皮毛,縱是赢個十次八次,但隻要被朝廷抓住,恐怕隻要一擊,就足以讓伱們元氣大傷。”
裴元見齊彥名要說話,擡手阻止道,“且聽我說。”
見齊彥名不吭聲了,裴元才繼續道,“所以你們迅速地擴大兵馬的規模,收攏了大量的輔兵,很快就有了便連破州縣的能力,強橫到可以大軍往來,縱橫北地。”
“但是呢?”
“規模的迅速擴大,并沒有帶來更多的好處,反倒迅速擴大了你們的弱點。”
“你們現在有十多萬人,縱是一個縣一個縣的打過去。那打下一個縣的收繳到的糧食,能夠讓你們吃多久?”
“而你們打下一個縣,就殘破一個縣,也會有更多的流民歸附你們。”
“去年沒有春種,去年也就沒有秋收。今年沒有春種,今年依然會沒有秋收。”
“你們疲于奔命的去養活那十幾萬張嘴,卻幾乎不會帶來任何的成長。”
“還記得我的那張圖嗎?随着你們蹂躏的土地越多,以後的處境必然也會更加艱難。”
原本還想開口的齊彥名,徹底沉默了。
裴元繼續道,“你們現在吃光了河北的糧食、山東的糧食、河南的糧食,讓那些地方大量的農民家破人亡,就算有些地方能補種搶收,今年恐怕也收不了多少吧。”
“假如湖廣的州縣也被殘破了,存糧也被吃空了,你們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見齊彥名有些消沉的意思,裴元觀察着他,才道,“算了,這些以後你會慢慢體會的。我這次把你叫來,是爲了另一件事。”
齊彥名有些提不起精神,但還是道,“還請千戶提點。”
裴元看着齊彥名問道,“我也知道你們幾個頭領義氣深重,也沒打算勸你什麽。但如果我打算保你一命,不算違背你們的義氣吧?”
齊彥名聽了無語,這算什麽問題。
他歎息一聲,開口道,“還望千戶明言。”
裴元點點頭,這才看向王敞。
“明天晚上,就按照之前的計劃,我會讓霸州叛軍趁夜組織一次佯攻,然後讓他們燒掉外面的營地。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加急向朝廷彙報戰損了,這件事不能拖。”
王敞這會兒也從剛才裴元那番話中回過神來,鄭重道,“下官明白。”
“至于這個齊彥名。”裴元指了指,說道,“等霸州軍北返,你報功的的時候,就把他添上,就說已經擊殺霸州賊首齊彥名,把他的名字從朝廷那裏去掉吧。”
裴元特意提了一句,“算你們的軍功。”
這等男兒,被人拿去做人皮馬鞍……,實在太可惜了。
“什麽?”齊彥名驚愕,不是,他怎麽就被擊殺了?
王敞也有些明白裴元的意思了,一時有些慌了手腳,“千戶,不可!不可啊!虛報戰功是會惹大麻煩的!”
裴元對齊彥名說道,“你可能不知道,天子對霸州軍極爲痛恨,誓要捉拿劉家兄弟爲首的六個賊帥,我打算抹掉你的姓名,免得被天子挂念。”
裴元順便解釋了下他的用意,“隻要沒了你的賞格,别人就不會和我較真了。真等到了那一天,說不定,還能保你一命。”
王敞覺得裴元的這個想法,有些異想天開了。
他不顧齊彥名在旁,認真提醒道,“千戶,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現在把齊彥名銷了名,那就是從陸完和谷大用手裏搶功,他們怎麽可能答應?”
“再說,齊彥名确确實實的活着,咱們騙不了天下人啊!”
裴元擺擺手道,“這倒是件小事。我看谷大用不爽很久了,已經安排了人接替他的監軍。”
“陸完嘛,他的功勞足夠,完全沒必要節外生枝,冒着得罪那麽多衛所的風險,摻和這件事情。”
“他現在是兵部侍郎,接手兵部尚書是遲早的事情。兵部啊,這時候給底下人賣點人情,以後說話才有人聽。”
王敞聽到這裏,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要動谷大用了?”
裴元嗯了一聲,“也不瞞你了,出手的是太監陸訚。齊彥名的事情,前線這邊不會有什麽問題。這場仗南直隸也算出力了,提前分一功,問題不大。”
“隻要桌子上的人沒異議,别人說什麽都沒用。”
“陸訚嗎。”王敞有些印象,“似乎是個知兵的。”
裴元見過陸訚那兩下子,點評道,“也就那樣吧。”
“至于齊彥名沒死的事情……,那些賊寇嘴裏有什麽真話?完全不值一駁。”
“說不定還是他們爲了散布謠言,找人假冒的。”
“這種事情,莫須有的。”
裴元和王敞很随意的聊着關于平叛大軍的人事安排,對身邊的霸州賊帥毫不避諱。
這讓心裏亂糟糟的齊彥名,感覺很是奇妙。
不是?
現在朝廷的兵部尚書,在一個千戶面前自稱下官的嗎?
谷大用這個總督軍務的太監,是你裴千戶說換就換的嗎?
還有,陸訚是誰?
想着想着,齊彥名情不自禁的充滿了狐疑。
這個大明的體制是不是有些問題?
裴元有一搭沒一搭的對齊彥名道,“要是此戰之後,你能盡量減少抛頭露面,那就再好不過了。”
齊彥名這時候已經從霸州軍那黯淡的前景中恢複過來。
他歎了口氣,卻異常堅定的說道,“我知道裴兄弟是好意,但齊彥名絕不做辜負義氣的事情。霸州軍在,我齊彥名就光明磊落的活着。霸州軍沒了,我齊彥名就光明磊落的死。”
裴元直接當沒聽見。
扭頭對王敞道,“這件事,咱們三個知道就行,南直那些衛所,一時半會兒上不了咱們的船。不該提的,就不用提了。”
王敞聽出點别的意味,沒再吭聲。
齊彥名就有些媽蛋了,這狗千戶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好在裴元照顧了下齊彥名的情緒,又對他道,“我本來也沒打算損害你的義氣。真要霸州軍撐不住的時候,你若願意陪他們赴死,随你。你若想活着,被人拿住時,就大喊要見太監陸訚。”
裴元平靜的看着齊彥名,“是我要保你的,這和你無關。”
雖說和他無關,但齊彥名怎能不知道裴元的好意,一時竟有些煩亂。
裴元倒是微覺遺憾,這麽霸總的一刻,總感覺少點什麽。
他齊彥名道,“你先回去吧,若有人問,就說我要和兵部尚書商量明晚佯攻的事情,找你做個見證。”
齊彥名也不多言,抱抱拳,直接就縱馬離去了。
兩人目送他離開,王敞有些納悶的問道,“千戶,你保他幹什麽?”
裴元目光不動,下意識回答道,“沒有齊彥名這個軍功,拿什麽保你加右都禦史?”
“而且南直這麽多衛所出兵,最後卻損失慘重,毫無寸功,怎麽和朝廷交代?”
“到時候别說右都禦史了,恐怕你的兵部尚書都保不住。”
王敞聞言驚問,“莫非千戶此番甘冒奇險,竟是爲了我?”
裴元回頭質問道,“你以爲呢?”
要不是王敞剛看完裴千戶和齊彥名情深義重的一幕,他可能就真信了。
王敞覺得應該稍微展現下自己的智慧了,于是便道,“我以爲千戶是打算用僞報軍功的事情,把南直那些指揮使和咱們綁到一條船上。”
裴元道,“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方面。濫報軍功現在看着吓人,過幾個月你就知道什麽叫離譜了。”
戰後刷軍功刷的最猛的就是朱厚照了,畢竟這關系到朱厚照先軍大明的布局。
朱厚照的大量義子、太監以及閹宦家眷,借着平叛論功的機會,正式開始了搶班奪權。
陸訚和張忠等人的上位,不能單獨拿出來看。從全局考慮的話,是完全服從這個大背景的。
朱厚照急于對軍隊進行換血,但是因爲劉瑾新政的失敗,讓他轉彎太快,手中沒有多少可靠的班底。
沒有可靠的班底,又要盡快掌控軍權,那該怎麽辦呢?
朱厚照那是什麽小機靈鬼。
除了大量啓用八虎以外的宦官,那就是學他的老祖宗朱元璋,開始大量的從年輕将領中認義子,強行建立親密關系。
光是這些年朱厚照認的義子,就有一百多個。
這裏面的大部分都在這幾年驟然攀升高位,随後伴随着正德朝的落幕,慘遭血洗。
裴元下巴微擡,示意了下霸州軍那邊,“齊彥名現在還不了解我,等他了解了我,他将視我如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