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着齊彥名離去的身影,一時哭笑不得。
再瞧一眼焦芳那孫女,确實是一枚清秀可口的小果子。
接着,想起那一心認爲焦芳是奸臣,要殺他全家的趙燧,裴元不由搖頭歎息了起來。
趙燧啊趙燧……
趙燧這個家夥就像是異數一樣突然出現,讓霸州叛軍這些暴動的百姓,有了理想和主張。
他們有了忠奸正邪的概念,也有了對未來的暢想。
他們開始用樸素的觀念來甄别,殺死名聲惡劣的貪官污吏,将名聲好的官員和士大夫在戰場直接釋放。
然而慘烈的是,趙燧竟然對當今天子也有着幻想。
認爲隻要有此番作爲,能夠讓天子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從而奮發振作,殺掉奸臣,選用賢良,讓天下成爲盛世。
作爲霸州叛軍中鼎鼎有名的大頭目,他居然還向天子如此上書。
——“現在群奸在朝,舞弄神器,擾亂海内,誅殺谏臣,屏棄元老。舉措如此,沒有不亡國的。請求陛下能英明決斷,将群奸的腦袋砍下示衆,以謝天下。然後,可馬上砍下臣的腦袋示衆,以謝群奸。”
當趙燧挖了焦芳家的祖墳,給木人套上焦芳的衣冠,哈哈笑着,大叫着要爲天子除賊的時候,他根本沒意識到一件事。
在這個世上,天真,有多麽的慘烈。
等到霸州叛軍大敗崩潰之後,被人抓獲的趙燧,也迎來了心中那道白月光的審判。
聖天子下令,将趙燧的人皮扒下,制成了自己的馬鞍……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正是因爲不再天真,所以裴元面對當今的天下局勢,有着近乎病态的清醒認知。
他知道這個時代需要什麽,也知道這個時代需要改變什麽,以裴千戶的心智和才能,也有可能成爲撼動曆史車輪的那根砥柱!
然而,他不願意去冒險。
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那麽哪怕隻是苟活着,裴元也不想成爲那個殉道的代價。
想着那天真慘烈的趙燧,裴元忽的想起了那個消失了的楊朱學派,想起了那句倔強的“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爲。”
但,這有什麽錯呢?
當裴元拿出霸州刀要誅殺奸佞,爲大明殉道的時候,最終會失去的,真的隻是一毛嗎?
如果評價者是天下人。
那麽或許在天下人眼中,裴元的人皮就是那個一毛。
如果評價者是裴元自己。
那他不肯拔一毛,别人又有什麽理由來指摘呢?
什麽是天下,天下無非就是無數個你我罷了。
裴元不覺得自己高尚,大抵也覺得這個天下未必高尚。
如果最後一定要背負起什麽,那麽裴元的選擇,也絕對不是拯救什麽天子,改變什麽宿命。而是願意以一人之天下,和大明這個透不過氣世道碰一碰。
裴元把心中的感歎一收,再次認真打量起了眼前的小美人。
如今的焦芳作爲政治鬥争的失敗者,已經成爲了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奸賊。
就連造反的霸州軍都跑去給他刨祖墳了,此人的名聲可想而知。
隻不過對于裴元這種在政治上沒實力的小垃圾來說,焦芳的虎皮,在關鍵時候,說不定能起到奇效。
想到這裏,裴元默默的給這個小美人,标記了一個裴字。
能有資格自稱是焦芳孫女的,想必就是那焦黃中的嫡女。
那焦黃中雖然是個進士,也做到了翰林院編修,但是焦芳既然成爲政治失敗者,焦黃中自然也就被看的一無是處,名聲更是狼藉不堪。
他這個女兒雖說如今還是黃花閨女,但是被叛軍擄來這麽久了,除了裴元這個知道内情,并有機會吃過嘗過的人,别人誰能說得清楚。
以這樣的情況,這焦家嫡女以後别說給裴元做妾了,恐怕焦家的人,還巴不得這小美人早些死了的好。
不過隻要這小美人在,裴元和焦家,就能牽上這個線。
裴元打量着那焦芳的孫女,向她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美人抿着嘴,憤憤的盯着裴元不肯發一言。
裴元這才想起來,霸州叛軍不但挖了人家的祖墳,還是把她搶來的罪魁禍首。
自己被齊彥名這麽巴結,難免被她誤以爲也是霸州叛軍的頭領。
裴元見這小美人除了臉蛋被擦得幹淨,身上的衣服松弛邋遢,想來也是很久沒有洗沐了。
如今亂軍這個條件,又天寒地凍,估計她也沒有把自己清理的太幹淨的意願。
這讓裴元一時半會兒,沒了吃她的胃口。
既然暫時不吃,自然也就不需要考慮她的心情了。
再加上這會兒還在霸州叛軍中,裴元也懶得給她解釋了。
裴元先是宣示了主權,“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不等那小美人答話,裴元又道,“有什麽想要的嗎?盡管說!”
那小美人依舊不吭聲。
裴元想着,之後在霸州叛軍中還有些日子要相處,可别被她半夜拿東西暗算了。
于是故意湊到了那小美人耳邊,不等她躲閃,就道,“其實,我是個錦衣衛千戶。”
說着,裴元把自己的象牙腰牌遞了過去。
那小美人的目光落在那象牙腰牌上,看都沒細看,就挪開了目光。
“喲。”裴元笑了,“想不到伱還是個有見識的。”
“——但是不多。”他将那象牙腰牌上的文字展示了一下,“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鎮邪千戶所也可以有兩塊象牙牌的。”
“當年李子龍案的時候,爲了便于捉拿妖孽,天子特許鎮邪千戶所的正副千戶可以直入禁中的。時至今日,鎮邪千戶所仍舊有資格,申領象牙腰牌。”
裴元說完,笑着将象牙腰牌收了起來,口中自顧自道,“相信了吧,這些叛賊水平最高的也不過是個秀才,哪能知道這些規矩?”
那小美人雖然仍有疑惑,但是裴元錦衣衛千戶的身份還是給了她不小的沖擊。
錦衣衛啊!
那可是天子的鷹犬爪牙!
出現在這裏,莫非是有什麽秘密的任務?
她本已處在絕境之中,此刻見了裴元這救命稻草,哪還顧得上仔細分辨,直接就眼圈微紅的施了一禮,“民女焦氏見過千戶,還望千戶念在與家父同朝爲官的份上,救救民女。”
她的聲音抽抽噎噎,略有些沙啞。
也不知道是原本就如此,還是臨時這般的。
裴元也不理會那麽多,而是向她笑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了,你落入這樣的處境,你的父祖未必還會認你。與其被這些人得手,還不如以後就跟着我。雖說不敢保證你的錦衣玉食,但總能給你個安靜閑适的生活。”
那小美人眼中剛亮起的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裴元用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笑道,“記住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或許是下巴揚起的緣故,小美人目中蓄着的眼淚,立刻流了下去。
裴元想着這小美人父祖都是進士,也算是知書達理的姑娘,當下也不急于輕薄,轉而問起了别的事情,“霸州軍就要南下了,到時候兵荒馬亂的,你就跟在我身邊吧。你有什麽行李嗎,我可以讓人去給你取來。”
那小美人搖頭,口中卻道,“他們從焦家取出的數車金珠,和那些數不清的鍛帛,不都是我的行李?我又能取來哪些?”
小丫頭還怪牙尖嘴利的。
裴元沒接這個話題。
晚上的時候,小美人就留宿在裴元帳中。
裴元還等着洗白白香噴噴再下手呢,自然沒多餘的心思。
小美人緊張了半晚,見裴元甚是君子,心中不由生出許多好感。
第二日一早,霸州軍便向南開拔。
和裴元預料的一樣,這些散漫的亂軍根本沒有什麽秩序可言。
有的營寨還在忙活着收拾物資,有的營寨已經提前搶先占了騾馬,開始南下了。
有些頭目的家眷在軍令的催促下收拾不及,隻能抛棄一些笨重的用品。另有一些一無所有的貧民,則瞅準機會四處搶奪着别人不要的東西,給自己積攢點微薄的家産。
其間,還有數十個窮光蛋一樣的流寇,趁亂哄搶了趙燧麾下的一個頭目。
裴元冷靜的看着,對此絲毫不關心。
劉七過來裴元這裏打了個招呼。
從劉七那裏,裴元得知趙燧和齊彥名打了一架,劉六也險些和齊彥名翻臉。
劉七說着,意味深長的看了裴元身後那小美人一眼。
裴元難得的給齊彥名說了句好話,“齊大帥也是好心。如今霸州軍面臨的局面危如累卵,不能再因爲一個女人離心離德了。我也是聽齊大帥說的在理,這才将他送來的美人收下。”
劉七笑道,“我也覺得是這個理兒。”
裴元微微松了口氣,這件事隻要劉七認可,那就不用擔心會有人再來橫刀奪愛了。
劉七說了句,“裴賢弟就和我的隊伍一起走吧,這樣有什麽事情,還能彼此照顧。”
裴元還記得自己這“隐性人質”的身份,自然無法拒絕。
霸州叛軍拔營的速度很慢。
劉七親自坐陣,等到大多數人都開始向南移動了,才帶着裴元快速的向南進發。
路上的時候,裴元得知擅作主張的齊彥名被留下做了斷後部隊。
中途的時候,趙燧和劉六也率部趕了過來。
兩人都匆匆來和劉七說了話,随即便離開,回了自己的隊伍。
遇見裴元時,這兩人神色間都略有些不自然,隻不過都沒表露出來,仍舊是客氣的招呼了。
經過徐州的時候,朝廷的兵馬幾乎都龜縮在城内,根本沒有出外迎敵的意思。
裴元給劉七解釋道,“這是爲了打消我們的疑慮,縱容我們南下。看來,陸完已經和徐州地方上協調好了。”
劉七問道,“那我們要不要趁機攻擊他們一次,就算取不到戰果,也能吓吓他們。”
裴元道,“意義不大,還不如外松内緊,裝作肆無忌憚南下的樣子,繼續迷惑他們。像陸完這等将才,不是單一的一兩條情報就能取信于他的,正需要這樣一連串的證據,堅定他的念頭。”
劉七聽了也覺得不錯,當即便離開去安排。
裴元所在的這支隊伍是霸州叛軍中的精銳,從徐州城的守軍面前大搖大擺的離開後,就在徐州城南不到十裏的地方開始安營紮寨。
裴元知道這八成是爲後面的大軍準備的,當即也沒多問。
這遷徙的一天,也徹底讓裴元見到了霸州叛軍的散漫,都快要月上中天了,居然還有隊伍才從後面慢慢的趕過來。
離開徐州,南下了幾日後,四個頭目又湊到一塊了。
前方他們的選擇,開始變多了。
他們既可以前往邳州,又可以前往睢甯。
這兩處地方離他們差不多遠,巧的是從邳州前往宿遷,和從睢甯前往宿遷,距離也大緻差不多。
在裴元擁有很大話語權的情況下,裴元當然是力勸衆人前往邳州。
畢竟按照之前裴元的判斷,霸州叛軍在撤退的時候,有很大概率會走熟悉的路。
現在設計的進攻路線,應該就是以後的撤退路線了。
這樣的話,陸公公那邊的伏擊也就能更精準些。
前往邳州的路上,裴元倒是有了個小驚喜,那就是迎來了另一個忠心小弟陳頭鐵。
有程雷響的述說,陳頭鐵對裴元在叛軍中的地位,也大緻有了概念。
因此在遇見浩浩蕩蕩的霸州叛軍後,直接高呼着裴元的名字,很快就被人帶到了劉七的旁邊。
裴元見了陳頭鐵,心中激動不已,連忙向他打聽各方的情報。
但陳頭鐵知道的也不多。
他奉命去見王敞,拿了公文,剛剛風塵仆仆的趕回淮安,就聽說了霸州叛軍分兵攻擊宿遷和沭陽的事情。
陳頭鐵惦記着裴元當初的吩咐,立刻就讓人冒充南京兵部的人,将那公文展示給了淮安衛指揮使賀環看。
賀環看完,簡直要氣炸了肺。
他辛辛苦苦設計了這個謀劃,沒想到眼看就要成功了,竟然跳出來那麽多摘桃子的。
偏偏對面人多勢衆,也都是手裏有兵的,賀環有脾氣還撒不得。
于是賀環也隻能将那瓜分稅銀的計劃,暫時先擱置了。
這件事過了沒多久,程雷響就來了。
程雷響任務繁多,也沒和陳頭鐵多細說,就讓他趕來裴元面前效力了。
裴元聽完,卻松了口氣。
隻要那些稅銀不出問題,剩下的就都不是問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