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着趙燧認真道,“趙副帥難道沒聽說過,‘取法于上,僅得爲中,取法于中,故爲其下’這句話嗎?”
“我給諸位制定的計劃,爲了防止出現什麽意外,都會提供一定的容錯空間。”
“若是南直那邊和朝廷那邊的反應,不如預期,我們這邊卻沒有變通的餘地,豈不是自尋死路?”
趙燧目光動了下,開口贊道,“裴賢弟想的周全。”
趙燧和劉六、劉七這兩個江湖出身的草莽不同,他對許多事情是有一定判斷的。
若是五萬石糧食就能讓他利令智昏,那霸州叛軍如今也不會形成這麽大的規模了。
隻不過裴元這種還未謀劃,就爲霸州叛軍考慮後路的态度,實在讓他有些難以判斷。
難道這裴元果然義薄雲天,義不可言?
不是,他一個錦衣衛千戶,圖什麽啊?
這家夥到底是哪邊的蔣幹啊?
按照趙燧原本的所思所想,裴元提出的計劃,他也是要做出一定修正的。
隻要出現一定數量的,可控的偏差,就足以讓針對霸州叛軍的陰謀,變成反噬的陷阱。
偏偏裴元這麽坦坦蕩蕩的說了出來,反倒讓趙燧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
就聽裴元指着那地圖繼續道,“諸位請看,這淮安府是大運河上的重鎮,其中的要害便是府治山陽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各位之前選擇南下時,應該也做了必要時突襲淮安,逼迫朝廷南下救援的預案。”
幾個頭領雖然沒答話,卻紛紛看向了趙燧。
裴元心道果然。
看來這和自己之前的判斷差不多。
裴元也沒看趙燧,而是另外拿出一塊石子,在地上另外起了一幅圖。
邊畫還便對幾個頭領解釋道,“各位,這便是淮安府治山陽縣的詳圖。山陽縣就在大運河的旁邊,旁邊有重要的淮安稅關,基本上,隻要是從北方來的貨物想要南下,都會經過淮安稅關。”
“這山陽縣若被攻打,必然會引起朝野震動。說不定不用南京兵部和那些指揮使司的上書,朝廷也會催促陸完南下,讓諸位能有撕開官軍防禦的機會。”
裴元說着,見幾個頭領都下意識的微微點頭,知道這應該已經是他們共識了。
正在這時,裴元卻忽然冷不丁的說道,“可是,我卻不建議各位攻打山陽。”
“哦?”劉六奇怪道,“這是爲何?”
之前提出這計劃的趙燧,也忍不住問道,“你剛才不是說的很明白嗎?”
裴元迎着衆人疑惑的目光,看向趙燧,“趙副帥看中山陽縣,除了山陽縣位置重要,想必也是看中了山陽縣聚集的那龐大的物資吧。”
“嗯。”趙燧應了一聲,随後解釋道,“我之前就有這個謀劃,隻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冬季,山陽縣位置又靠南。誰也不知道這鬼天氣,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萬一等我們到了淮安府南邊,之前封凍的河道已經開始融化,那我們就不好脫身了。”
裴元聽到這裏,總算弄明白了爲什麽淮安叛軍一直有南下的趨勢,卻始終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決心。
原來除了識破朝廷把他們驅趕到淮河流域的陰謀,還擔心今天春天暖的早,怕淮河流域的各個支流太早解凍。
裴元贊同道,“這個确實不好說。我來的時候,山陽縣附近的幾條支流就沒有封凍。”
說着裴元又接回了之前那個話題。
“想必各位也明白,淮安隻是一個交通要道,各地的貨物雖然在此地彙聚分散,卻不是貨物的最終消費地。所以路過淮安的物資,并不進入山陽縣城,而是在周圍的幾個貿易集市交易。”
裴元将自己那些天的勞動成果也添了上去,并且一一指點衆人,“這就是淮安城外最大的幾個集市。各位頭領所聽說的淮安物資充盈,堆貨如山,指的就是這些地方。”
衆人瞧着裴元在山陽縣詳圖上畫的那幾個代表集市的點,都恍然大悟,對山陽那邊的情況越發清楚起來。
劉六、趙燧更是下意識想到,這等開設在城外的集市,豈不是像是宿遷和沭陽城外的那些糧倉一樣,可以予取予求。
卻聽裴元對他們問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山陽縣外的幾個大集市,像是宿遷和沭陽城外的那些糧倉一樣,可以予取予求?”
劉六和趙燧都是一怔,心中暗道,好家夥。
卻不料,裴元立刻就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
“根本不可能的。”
随即裴元畫出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線,連通了那些集市,畫到尾端用力一揮,甩了個長邊,示意通向遠處。
接着,裴元給衆頭領解釋道,“這些地方之所以能夠形成集市,就是因爲這裏有水道相通,可以很方便的向四方運送貨物。因此許多大宗物資,都是貿易之後,直接随船而走。”
“恐怕各位的兵馬還沒靠近山陽,這邊集市裏做交易的商人,就四散而去了。各位沒有水軍,又拿什麽來追趕?”
劉六、劉七等人聽了此話,都大失所望。
原本這還是他們很重要的一張底牌,沒想到就這麽失了成色。
趙燧倒是堅持了一句,“就算得不到淮安的那些物資,隻要我們對山陽發動佯攻,仍舊會吸引來朝廷的關注,到時候我們的困境也會解除。”
裴元對此倒沒否認,贊成道,“确實有此可能,但是這樣一來,也有可能會讓你們深陷淮河流域。”
“冒了足夠大的風險,卻沒有足夠大的收獲,我認爲這是智者所不取的。”
聽到這裏,趙燧也沒有嘴犟。
反倒感歎道,“裴賢弟所言有理,所以如果能用一萬兩銀子就能解決眼前困境,我們也不打算冒險。”
裴元的這番分析,算是把他們的念頭都說透了,也說的徹底心涼了。
如今看來,聽從他的意見,反倒成了最佳的選擇。
裴元見趙燧是這個态度,微松了口氣。
他對說服劉六和劉七這兩個粗豪的家夥把握不小,順勢就看向最後一個大帥齊彥名。
齊彥名見裴元看他。
不由想起了之前一直徘徊在腦海中的念頭,他直接信誓旦旦道,“裴賢弟說什麽,我老齊就信什麽,這番絕無二話!”
裴元甚是欣慰的看了他一眼,随後微微點頭。
接着看着幾位頭領道,“原本以我的打算,有這些銀子相助,達成之前的意圖,就足以對得住各位兄弟了。但是齊大帥這般表态,讓我很是感動。”
齊彥名聽了這話,下意識就是一個激靈。
這是什麽意思?
其他的幾個頭領也隐隐有些預感,一陣莫名的情緒,雜亂的湧上心頭。
就見裴元用力指着齊彥名,說道,“齊大帥之前懷疑我,我不怪他,那是因爲他不理解我。”
齊彥名聽了心髒怦怦亂跳。
急忙道,“賢弟!我真是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給伱看。”
裴元慢的點點頭,開口道。
“現在齊大帥能有這樣的态度,反倒讓我覺得更加寶貴,所以我決定給他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好處!”
昨天得了好處的劉六,頓時覺得自己錯過了一個億,急的汗都出來了,“我也信啊!我也信啊!”
趙燧雖然矜持,也素來以智者自居,但這種時候不開口,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要飯不就是跪着麽?
不寒碜啊!
趙燧當即也厚着臉皮,輕咳道,“裴賢弟不要意氣用事啊,你想想六哥,再想想我。”
裴元卻不聽,看着兩人,動情的說道,“兩位哥哥,就讓我任性這一回吧。我看到齊大帥這樣的轉變,實在是心中歡喜。”
這會兒當着齊彥名,兩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齊彥名趕緊上前,把兩人拽開,“閃開,我正要向裴賢弟請教。”
裴元看了眼熱切的湊到跟前的齊彥名,暫時岔開話題,“對了,之前我買通南直的那些衛所,在宿遷假打一場的事情,各位沒什麽異議吧。”
這次倒是沒怎麽開口的劉七,指了指偏南的一個位置,重新提議道。
“如果我們去宿遷的話,若是江南的衛所兵也來這邊,隻怕不好控制事态,容易假戲真做。裴賢弟讓他們駐紮在桃源縣如何?”
裴元看了眼地圖,說道,“也行。”
随即和衆人确認道,“那我們就盡快南下,兵進宿遷,然後分一支偏師,佯攻駐紮在桃源的南直隸官軍。等到陸完的官軍主力接到朝廷的命令,緊急南下的時候,我們再抓住他們的空當,趁機北返,這個大緻方略沒問題吧?”
又道,“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就給南京兵部去信,聯絡此事。”
劉七和趙燧簡單的溝通了下後,同意道,“可以。”
裴元的這個計劃,除了沖出北線空當的時候需要大戰,其他時候基本上不會出現實質性戰鬥,也不會拿主力冒險,對霸州軍來說,安全度是很高的。
裴元又道,“既然如此,宿遷的糧食就不動了,沭陽的那兩萬石也讓他們直接就近運往宿遷就行。”
劉七應道,“好,我稍後就去傳令。”
這時裴元的目光,落在魂不守舍的齊彥名身上。
齊彥名見裴元終于看他,立刻激動道,“賢弟有何吩咐?”
裴元笑道,“這趟南下,單論原有意圖的話,已經可以順利完成了。但是沒給齊大帥好處,總覺得美中不足。我當爲齊大帥籌劃之。”
齊彥名感動的快哭了。
沒想到這裴元是如此義薄雲天,義不可言。
裴元指了指地圖東南的一個地方,對幾位頭領道,“諸位請看,這裏其實是不亞于山陽縣的一處要地。而且一旦對這裏攻擊,獲得的利益,也絕對會遠超過進攻山陽。”
“這裏是?”趙燧努力的回憶裴元之前給他畫的地圖,卻沒想起來。
裴元道,“這裏是鹽城,有淮北鹽運分司的鹽場!這裏囤積了大量的鹽,卻隻有一個守禦千戶所負責防衛。”
“我可以設法将淮安府的兵力抽空,盡數齊聚桃源,到時候齊大帥就可以率領一支輕兵突襲鹽城,搶奪到大量的食鹽。”
“食鹽就是白銀,食鹽就是财富,食鹽更是所有人必須的物資!隻要能拿下鹽城,大肆搶奪庫存,那麽所得的收獲,何止價值數十萬石?!”
齊彥名聽了不由心中一震,“鹽城!淮北鹽運分司的鹽場!”
裴元又順便給劉七解釋了一句,“七哥,我雖有私心要對齊大帥好一些,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的計劃。除了可能收獲太多,要浪費點人手搬運,絕不會影響大軍的節奏。”
劉七對這點事情還是能看明白的。
霸州軍的幾路大帥雖說各有各的營頭,但遇到大事還是一體的。
趙燧和劉六不可能看着齊彥名餓肚子,齊彥名自然也不會捂着鹽,不讓弟兄們吃點鹹頭。
這對霸州軍而言,整體算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劉七連忙便道,“裴兄弟何出此言?說起來,這是你對我們霸州軍的恩情。你這般義氣,當哥哥的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還沒等裴元開口,一旁盯着鹽城那裏看了半天的趙燧,開口嚴肅道,“裴賢弟,趙某有一問,還請爲我解惑。若是裴賢弟不能爲我解了此惑,别說那城裏堆滿食鹽,就是堆滿了白銀黃金,我們也不敢去冒險。”
裴元看着趙燧,平靜道,“你懷疑我?”
趙燧微微皺眉,還未開口,裴元又眉頭舒展,笑道,“沒關系,說吧。懷疑我的人,我會讓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趙燧看着裴元,認真問道,“裴賢弟莫非是聖人?”
裴元面色不變。
趙燧自問自答道,“不見得吧?我趙燧還從未見過什麽聖人。既然裴賢弟不是聖人,那麽裴賢弟作爲朝廷的人,爲何對我們霸州軍有如此之多的恩惠?”
趙燧說的直白,劉六、劉七也醒悟過來看着裴元,倒是之前一直懷疑裴元的齊彥名打着圓場,“不要動不動就懷疑這個懷疑那個,裴賢弟肯定是有理由的,大家說開就好。”
裴元笑了,對趙燧說道,“你懷疑我?很好,我不但要給你們裝都裝不完的食鹽。甚至還會讓人把這些多餘的食鹽,幫你們換成糧食,換成肉,換成棉布!”
他看着趙燧咧嘴,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又古怪的笑容。
“懷疑我的人,将會更加信任我!而我也會給你們更多!”
趙燧看着裴元的那個笑容,忍不住有毛骨悚然之感。
他是極爲聰明的人,把裴元那些話略微一想,心中猶如一道閃電劃過,立刻追問道,“那,裴賢弟打算在哪裏給我糧食、肉和棉布?”
裴元笑的更開心了,“怎麽?開始相信我了?”
他看着趙燧,兩個聰明人直接對視着。
裴元臉上的笑容一收,平靜道,“在河南,在湖廣,你覺得如何?”
趙燧看着裴元,一時竟然失聲。
他已經完全明白裴元的意思了……
他心中有一種極爲荒誕的感覺。
一個朝廷官員,利用叛亂的軍隊幫忙運鹽這件事,屬實炸裂。
翻遍青史,世上豈有這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