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眼皮一跳,旋即推辭道,“這是事關許多人生死的大事,我一個外人豈可妄言?”
劉六看了劉七和趙燧一眼,見他們都沒反對的意思。
便笑道,“說說看嘛,交個朋友。”
裴元聽到這句“交個朋友”,立刻想到了那個總是憨憨笑的淮安衛千戶周朝。
那家夥可不是什麽好人啊。
于是裴元對這個名字裏有龍的漢子,也不敢大意了。
他想了想說道,“請容我将這幅地圖補全。”
劉六随意道,“畫你的便是,都是朋友,别把自己當外人。”
裴元也不把這話當真,自顧自将地圖西南方缺失的那一塊補了出來。
劉六好奇的追問道,“這是哪裏?”
裴元解釋道,“這裏是湖廣。”
湖廣也就是後世的湖北和湖南地區。
那爲什麽要帶個廣呢?那是因爲湖廣這個省級單位,以前的時候真的包含兩廣。
後來大明建立之後,廣東、廣西各自單獨建立承宣布政使司。
但是湖廣倔強的保留了對兩廣的法理宣稱權,仍舊堅持要叫湖廣。
皇帝說:改了吧。
湖廣承宣布政使司:我不!
劉七和趙燧聽劉六問的這麽沒水平,都看了他一眼。
湖廣就在河南的跟前啊,六哥。
劉六臉色微紅,大聲道,“老子當然知道這是湖廣,老子是問,這是哪個府?”
衆人都不挑破,裴元解釋道,“那是襄陽府。”
劉六立刻掌握到了熟悉的知識,于是詢問道,“那荊州豈不是就在跟前?”
裴元連忙指點地圖,“荊州府在這裏。”
劉六看了看荊州的位置,想了想問道,“這麽說,你是想勸我們去湖廣?”
說完了,不等裴元答話,就搖頭道,“不行不行。”
這下反倒讓裴元奇怪了,“爲何湖廣不行?”
劉六理所當然的答道,“連關雲長都守不住荊州,我們也不是那塊料啊!”
趙燧在旁聽到,真是有些無語了。
他不敢再讓劉六接話,主動提起話頭道,“我還以爲你要勸我們去江西。”
裴元也不忙着答話,就勢把江西的地圖補上,正好就在湖廣的旁邊。
裴元給衆人解釋道,“這江西的地勢複雜,被群山包裹。這邊是九嶺山,這邊是幕阜山,這邊是羅霄山脈,這邊是懷玉山、武夷山脈……”
裴元指點着地形,用刀在泥地上畫出一道道溝壑。
這一道道增添的溝壑,很快就把江西像個口袋一樣包在裏面。
裴元随後又道,“這隻是山,還有水。”
說着在不大的江西平原那兒,用刀尖一挑,挖出個坑來,“這裏便是鄱陽湖。”
又在鄱陽湖周圍用刀割了幾條線,把周圍的土地分割的支離破碎,“這是贛江,這是修水,這是饒河,這是信江……”
劉六、劉七、趙燧都看的面面相觑。
他們以往也隻能從行商那裏,對附近的地形了解個大概,從沒有這麽形象具體的了解某一個省。
這個持刀侃侃而談的裴元,在他們心中又拔高了一截。
就連向來自認爲聰明的趙燧,也有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裴元又指了指鄱陽湖連接的那條粗重的橫向,“這裏就是大江!如果各位有精通水戰的将領和部屬,又能搶到足夠多的戰船,就可以屯兵九江府,鎖住這山川形勝的口袋。就算劃地爲王,也不是沒有可能。”
說到這裏裴元頓了頓,繼續道,“可是僅憑江西一省的人力物力,又怎麽支援的起,同時打赢陸戰和水戰?”
做過流賊的三人,看到那如同口袋一樣的地形,就有些發憷,聽到裴元此言,就像是怕裴元會亂拿主意一樣,趕緊連忙出聲附和。
“咱們沒有水軍,這裏不合适不合适。”
“守不了守不了。”
裴元也不再提江西的事情,目光落在湖廣上,對三人道,“所以不是我選擇湖廣,而是霸州叛軍想要活着隻能去湖廣。”
接着裴元看着劉七,不動聲色的說道,“您要爲這十多萬兵馬尋找戰場,那麽到處都是戰場。您要爲這十多萬人尋找吃飯的地方,那最好如我所言。”
三人一時沉默。
裴元等他們稍微思索了一陣,這才說道,“甯王讓我來交好各位,如今謀事不成,甚是慚愧。若再多說,隻怕真的像蔣幹一樣,在江湖上留下笑柄了。”
劉六聞言回過神來,當即笑道,“哪裏啊,大家都是兄弟,誰敢亂說話。”
裴元心道好家夥。
從“交個朋友”,到“都是朋友”,到“都是兄弟”,龍爺隻用三句話就完成了絲滑過度。
趙燧倒是想着剛才裴元說的那事兒,不由問道,“這麽說來,那甯王想要造反,也沒機會了?”
裴元謹慎地給出了開放性答案。
“這不好說。”
還沒等裴元給出自己的分析和解讀,劉六已經羨慕的感歎道,“那是當然啦,甯王有裴兄弟,自然是如虎添翼。”
裴元也不知道龍哥是不是在點趙燧,連忙道,“豈敢豈敢。”
半晌沒有說話的劉七,倒是這會皺着眉頭來了句,“湖廣也不是那麽好去的。”
剛才裴元已經把朝廷的意圖說的明明白白,就是要把這些霸州叛軍擠壓到淮河流域去。
除非他們有斷臂求生的覺悟,立刻甩下所有輔兵,以輕騎快速向北穿插,不然的話,恐怕遲早要被拖住。
可霸州叛軍和别處的叛軍不同,不少作爲造反骨幹的江湖人追随他們,完全是因爲劉六/劉七二人義氣的名聲,若是扔下弟兄,名聲壞了,就算他們能逃出去,恐怕也不能建立之前那樣的聲勢了。
所以,接下來呢?
劉六劉七倒是想再追問追問,隻是這會兒氣氛确實有些沉重。
那裴元也有些推拒的意思。
他們各有心事要整理,正好外面有人回報,大帥齊彥名過來了。
于是劉七便拍大腿道,“罷了,先吃飯吧。”
趙燧惦記着地圖的事情,向裴元詢問道,“裴兄弟急着走嗎?”
裴元聽到這裏,心中不由暗松了口氣。
目前看來,霸州叛軍的這些頭頭腦腦還是講究的,有這一問,起碼就說明了,暫時還沒有直接扣下自己的意思。
裴元很識趣的說道,“也不着急,可以多待兩日。”
趙燧笑了起來,“也好。”
趙燧又問道,“這麽說,裴兄弟是在甯王的王府裏做事?”
裴元否認道,“不是,小弟是朝廷的人。上次和七哥相見時,攝于神威,不敢自承而已。倒不是有意隐瞞。”
趙燧等三人這次忽然意識到剛才那一直被意識淡化的事情。
卧槽!
對了,這是個朝廷的人啊。
我們和朝廷的人,讨論了半天霸州軍的出路?
這尼瑪。
倒是趙燧回想了一下,立刻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從裴元那句他是來做蔣幹開始,被他掌握了節奏的。
僅僅隻是一句話,就讓裴元自承了身份,還消解了敵意。
這對人心的把握……
厲害啊。
趙燧目光凝重的看着裴元的時候,劉六已經奇怪的開口了,“那甯王不是要造反嗎?伱這個朝廷的人,怎麽還幫他做事?”
裴元歎了一句,“甯王這不是還沒造反嗎?再說,當今天子沒有兒子,朝廷裏也不是鐵闆一塊,未來的變數不小。甯王志大才疏,卻肯花錢,碰碰運氣吧。”
劉六聞言搖頭道,“那甯王不識人啊,裴兄弟這麽大本事,不知道請到身邊朝夕請教,還讓你在外做什麽信使。”
裴元倒是表情平靜,“也說不上吧,我也是收錢辦事而已。”
裴元連續兩次提到錢,終于讓劉六上心了,他好奇的問道,“裴兄弟很缺錢嗎?”
裴元笑笑,沒有答話。
這讓一旁的劉七,若有所思起來。
好像當初在濟甯的時候,這個裴元就以喝酒的名義,從桌上拿走了自己賠給那些酒客的五兩銀子。
看來這個裴兄弟的日子,還是比較窘迫的。
裴元也想起一事,主動對三人道,“對了,看在小弟對三位哥哥也算有所助益的份上,等會兒能否替小弟的身份保密?”
三人聽了都笑道,“放心,我們兄弟不是宋江那等人。”
幾人說着閑話,出了帥帳。
被幾個頭目隔開的程雷響,立刻向裴元投來詢問的目光。
裴元向他點點頭,示意無事。
一個身高八尺多的魁梧壯漢,正和人說着話,聽見帳門的動靜,立刻扭過頭來。
瞧了裴元一眼,見是生面孔,随即又瞧瞧跟在一旁的劉六、劉七和趙燧。
齊彥名納悶道,“這是哪來的朋友?怎麽之前沒見過。”
劉七會把他叫來陪客,顯然也是頗重視此人。
劉六見齊彥名詢問,主動接話道,“他就是滄海一聲笑。”
“哦……”齊彥名應了一聲,對此不太感冒。
想起自己是來陪客的,又問道,“那不知道兄弟該怎麽招呼呢?”
劉六想起剛才裴元拜托他們的話,主動出來接話道,“這位兄弟姓裴,在江湖上有個诨号,叫做‘活蔣幹’,是個人才!”
正要上前打招呼的裴元,差點沒被自己絆倒。
這踏馬是什麽鬼的诨名。
齊彥名也聽得一愣,旋即古怪的看看裴元。
蔣幹他也知道啊。
那不是三國裏的逗比嗎?怎麽還有人用這種诨名?
劉七招呼道,“正好有點事兒,等會兒吃飯再說。”
齊彥名點點頭,也不多話。
劉七招待裴元的地方,在另一處大帳。
此時已經有酒肉擺上,另有一些頭領摸樣的人已經到了,正在竊竊私語。
幾人到了之後,劉七很熱情的把裴元讓到席間,然後順着剛才劉六的話,把裴元這位“活蔣幹”介紹給了諸多頭領。
衆人嘻嘻哈哈,喧嚷一陣。
直接開席。
裴元嘗了幾口,發現味道意外的還挺不錯。
他這幾日風餐露宿的,和程雷響一直以幹糧度日,此時有酒有肉也不客氣,直接大吃大嚼起來。
劉六見裴元吃的歡,很熱情的介紹道,“怎麽樣?味道還不錯吧?嘗嘗這個汆丸子。”
等裴元撈了幾個丸子吃,又道,“這個大廚原先是幹白事的,十裏八鄉的好名頭。現在跟了我們,專門負責在軍中張羅宴席。”
裴元聽到幹白事的,倒沒有矯情的影響胃口,而是一下子想起了白事會的刀堂堂主薛松奇。
他當即開口詢問道,“我聽說江湖上有個叫薛松奇的,也投靠了義軍,不知可有此事?”
劉六聞言詫異,“我怎麽不知道?”
又補充了一句,“薛松奇的名頭不小,當年我混江湖的時候聽過。這等人物要是來投效,那我肯定知道。”
裴元聽了大緻印證了心中的猜測。
那薛松奇果然是德王豢養的,恐怕就連當天的那些馬賊都保不得真。
裴元正想着,就見劉七把齊彥名叫了過去,和他小聲的商量着什麽。
齊彥名一邊聽着一邊打量裴元,随即點點頭出去了。
裴元心中疑惑,隻不過如今在人家大營中,裴元也隻能靜觀其變。
齊彥名出去沒多久,挑開帳子,又走了進來。
在他身後,則跟了十來個怯生生的女人。
這些女子似乎都是官宦人家出來的,哪怕是在驚恐不安中,儀态舉止,也都讓人賞心悅目。
劉七笑了笑,對裴元說道,“裴兄弟瞧瞧,這些女人比起你那家眷如何?這都是官宦之家的好女人,原本打算讓手下的頭領們明媒正娶的。”
裴元聞言,知道了劉七的意思,他連忙道,“小弟心如堅石,不可摧折,不單是貪圖什麽美色。”
劉七總結了下,“就是沒有你家的娘子好看呗。”
說完,他揮了揮手,對齊彥名道,“罷了,把人帶下去吧。”
齊彥名對裴元的不知好歹有些不悅,隻是不好當衆駁了劉七的面子,便悻悻的帶人下去了。
劉七的手在腿上輕輕拍了拍,遺憾道,“可惜啊,留你不得。”
裴元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毛骨悚然,這特麽是幾個意思?
劉七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剛聽你說,你收錢爲甯王做事。那若是我也掏錢的話,你走之前,能不能幫我謀劃謀劃?”
裴元神色一動,“你想去湖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