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霸州叛軍的沖擊下,那些普通人因爲生活的困境,失去了土地,成爲佃農,庇護于權貴之家。
大量充滿活力的能提供消費和稅收的小家庭,從此就從官面上消失了,财富和資源最終彙集到了有豐富手段合法避稅的豪強手中。
随後這些土地和财富,就會以投獻寺廟,托庇官紳等名義,徹底消失掉。
可以說,在整個大明時代,這個過程都在緩慢的進行着。
這次霸州叛軍到來的契機,隻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過程。
裴元想着,忽然想起了南下路上遇到的,那個叫做薛松奇的家夥。
按照程雷響的說法,這個在霸州叛軍中擔任前鋒的薛松奇,乃是德王朱見潾秘密扶持的白事會刀堂堂主。
人家大明藩王的胃口,都大到想吞下整個東昌府了,這區區兩縣的事情,還真的算不得什麽。
裴千戶緩和了下心情。
沒什麽好糾結的。
他對宋春娘道,“你去,把他們幾個都叫進來。”
等到衆人進來之後,裴元先看向司空碎。
這老家夥雖然說已經初步獲得裴元的信任了,但是有些事,還是不方便和他直說。
主要是這老東西,一心想甩掉稅銀的包袱。
一旦得知淮安衛想要接手,說不定會樂颠颠的幫着配合。
而裴元受限于之前對他和澹台芳土的承諾,也不好明着阻止。
裴元便先對司空碎道,“聯系韓千戶的事情,司空百戶還要多上上心。另外,剛才淮安衛的人來和我說,霸州叛軍有南下的迹象,爲了分化敵勢,淮安衛這邊打算在宿遷和沭陽放餌,引霸州叛軍過去。這件事,他們希望用我們錦衣衛的路子來辦。”
說完,裴元不動聲色的補充了一句,“不是白忙。”
司空碎聽了也沒什麽異議,錦衣衛現在雖說收集情報的能力大不如前了,但是憑借一些經營許久的路子,傳遞點信息還是沒問題的。
司空碎便道,“河北亂軍中還真有幾個咱們的人,雖然隻是幾個小頭目,做成這事還是輕而易舉的。我之前跟着韓千戶做事的時候,接觸過一些。稍後我就把那些人的名單,給大人過目。”
裴元要謀劃的事情,必須得和霸州叛軍的首領級人物談才有用,這些小頭目什麽的意義不大。
再說他有劉七的定位,可以準确的找到劉七在哪。
之前雙方還有點交情,接觸起來,也能道一句江湖故人。
這可比讓霸州叛軍中的二五仔引薦要更靠譜。
于是裴元便道,“事關重大,我得親自去一趟。”
這下衆人都吃了一驚,連忙阻止道,“千戶,這件事讓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親自冒險。”
幾人還主動請纓,願意去做這趟差事。
裴元也沒耐心說什麽,直接掃視了衆人一眼,粗暴的問道,“聽我的,還是聽你們的?”
這下衆人都不敢吭聲了。
司空碎仗着資曆老,多問了一句,“那假如千戶不在的話,這邊的事情由誰主持大局。”
裴元聞言頓了頓,他不在的時候,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司空碎和澹台芳土這兩個百戶。
但是裴元卻不打算讓他們牽扯太多。
以後的千戶所北方局,也不需要有那麽一個可以随時補位他的存在。
裴元索性道,“韓千戶應該離這裏不遠,若是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直接向她回報便是。”
說完,裴元便看着司空碎和陳頭鐵道,“你們去忙各自的事情吧。這次北去,我讓程雷響陪我一起。”
等他們都退下去了。
裴元才向程雷響詢問道,“伱在江湖上多年,對劉七此人,了解的多嗎?”
程雷響謹慎的答道,“江湖上的名聲,做不得準的。大人在濟甯親眼見過那劉七爺,想必心中自有判斷。”
裴元沉吟了一會兒道,“我聽說,此人素有慷慨好義的名聲,也正是因爲如此,才能在造反後,拉起那麽龐大的隊伍。上次在濟甯一見,可以稱得上名不虛傳。”
說起來,霸州叛軍的高層,到現在還維持着樸素的判斷。
楊虎生擒了淮安知府劉祥後,因爲他官聲不錯,在戰場上直接将他釋放。
趙燧在攻陷靈璧,抓到知縣陳伯安,也贊賞他忠直可嘉,将正罵罵咧咧斥責霸州軍的陳伯安直接釋放。
攻打到劉瑾黨羽焦芳的老家時,這幫人還很中二的将焦芳祖墳刨了,又給木人穿上焦芳的衣冠斬首,得意洋洋的說“讓我親手殺死這個老賊,向天下人謝罪。”
霸州叛亂雖然聲勢起來的很快,但是時間卻不長,還多人還不忘初心。
那些昔年的遊俠,心中還有着草莽的見識,魯莽于是非。
他們甚至連焦芳這個知名的地域黑,是他們這邊的都不知道……
不過,這些也給了裴元一個基本的判斷。
霸州叛軍的這些人,還是能打交道的,有些事還是能談的。
能談就好。
該讓這些中二的黃毛,見識下什麽叫做擅長說服的魔鬼了。
裴元斟酌了下,對程雷響道,“你去準備一下,這兩天有了信兒,咱們就往北邊走一趟。”
程雷響也算是跟着裴元刀山火海很多次了,漸漸麻木之後,竟也有些生死看淡的意思了。
他很幹脆道,“卑職這就去準備。”
等程雷響出去了,宋春娘問道,“那我呢?隻聯系韓千戶嗎?”
剛進班子的宋春娘,這會兒特别積極。
裴元道,“嗯,不要小瞧這活兒。等和韓千戶聯系上,以後與那邊兒的溝通,就由你來做。不要讓司空碎和澹台芳土這些人,有直接接觸到命令的機會。”
宋春娘聞言,立刻懂了裴元的意思。
和裴元預料的差不多,在汊河集到處溜達的宋春娘,很快就和韓千戶聯系上了。
韓千戶聽說裴元緊急想見她的事情,疑心是稅銀出了問題,匆匆策馬就趕到了山陽縣。
等韓千戶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聽了自己屬下打算倒賣霸州叛軍的事情,韓千戶直接都有些懷疑人生了。
他居然打算把霸州叛軍賣出去!
還是要賣給大明的一位藩王!
莫非朝廷武舉頭名的奇男子,就是這樣的含金量嗎?
一時間,韓千戶懵逼的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直到裴元催促道,“大人?千戶大人?”
“什麽?”韓千戶呆呆的看着裴元。
裴元以征求的态度向韓千戶詢問,“就是關于向甯王報價的事情,你是千戶所掌印,這事兒還得聽你的意見。”
韓千戶心頭火起,頓時拍桌怒道,“我的意見?你想問我什麽意見?事到如今,你還把我放在眼裏?”
裴元見韓千戶發怒,也悲憤道,“卑職對千戶忠心耿耿,忠不可言,千戶豈能懷疑我?”
韓千戶拍桌大叫道,身軀前傾,質問道,“那你這是什麽意思?竟然還敢背着我,幹這種事情!”
“卑職、卑職……”裴元還是第一次看到韓千戶失态,不由愣了愣。
或是是強大的個人實力和極高智慧建立的自信,讓韓千戶處理各種事情的時候,都有遊刃有餘之感。
就連裴元這個跳的很歡的下屬,韓千戶也一直以一種跳不出我五指山的傲嬌心态看待。
可如今這臭猴子跳的太嚣張了,都嚣張到快要寫個到此一遊,然後撒個尿了。
這讓韓千戶如何還能淡定。
卻不知素來英氣威嚴的韓千戶,倏然破防,那發怒的小表情,真是愛煞了裴千戶也。
于是,裴千戶的忠心躍然于外,越發忠不可言。
原本要出口的詭辯,立刻改口,“千戶是什麽意思,卑職就是什麽意思!”
韓千戶簡直要氣笑了,這時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正色向裴元問道,“你老實和我交代,莫非你和那些霸州叛賊有什麽關聯?”
“沒有啊。”裴元對這個問題有些莫名其妙。
韓千戶質問道,“既然沒有關聯,你憑什麽去賣霸州叛軍?”
裴元解釋道,“正巧趕上,我看機會難得,這錢跟白撿一樣,就把他們賣掉咯。”
裴元那理所當然的語氣,簡直要把韓千戶弄得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些霸州叛軍真是三生有幸,遇上你這家夥。
裴元連忙打消韓千戶的顧慮,“千戶放心,這件事我已經反複盤算過了,成功率在九成以上。”
“光從甯王手上,咱們就能榨到不少于十萬兩白銀。”
“再說,這件事咱們一點本錢也沒花。那霸州叛軍,本來也不是咱們的……”
“而且這也算是雙保險,要是淮安這邊炒貨不順,咱們也有另外一筆錢财入賬。”
裴元絮絮叨叨的說着,韓千戶臉上的表情,已經慢慢微妙變化了。
——九成以上的把握、不少于十萬兩白銀、甚至還不需要本錢。
這些關鍵詞組合在一起後,簡直充滿了說服的力量。
韓千戶不由的想起,那次裴元建議自己,把朝廷的稅銀拿出來炒貨的事情了。
雖然當時自己的反應也是,簡直離譜!
可現在呢,事情不就一步步推進着,距離實現隻有一步之遙?
想着這些,韓千戶的心緒莫名的平靜了。
随後,開始試圖理順裴元的想法。
想了一會兒,韓千戶向裴元提出了一個很緻命的問題,“若是事後被朝廷知道了怎麽辦?”
裴元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想來沒人會用這種無稽之談,去考驗内閣的智慧。”
韓千戶歎氣。
确實。
别說旁人了,連她這個名義上的主犯自己都不敢信,朝廷内閣那些人精,怎麽可能相信這樣離譜的事情?
接着裴元又暗示道。
“這一場平定霸州叛亂的赫赫功勞,必然有大群文官、武将因之受封,一些朝中重臣也會得到賞賜。如此盛事,如此功勞,豈能沾染瑕疵?”
韓千戶懂了。
這次爲了圍剿霸州叛軍,征調了大量的京營和邊軍,牽扯到的文武官員不知道有多少。
戰後必然是現象級的大封賞。
可萬一哪天某個不知死活的探子,忽然給朝廷回報,說是霸州叛軍根本不是被剿滅的,而是被人販賣到了江西。
呵呵。
韓千戶都不敢想,那會是何等炸裂的局面。
後果,真的幾乎沒有啊!
韓千戶思索了一下,事情的後果已經不是障礙,現在就看這件事的可操作性了。
于是,韓千戶向裴元詢問道,“你打算具體怎麽辦?”
裴元也早有腹稿,當即答道,“我打算親自去霸州叛軍那邊走一趟,最好能夠和劉六劉七當面談一談。”
“現在他們看着聲勢不小,實際上已經接近窮途末路了。”
“底下人可能看不明白,但是作爲首領的那幾個,想必都已心知肚明。”
“卑職的目标也不是整個霸州叛軍,而是最核心的那數千精銳馬賊。隻要能說動他們去投靠甯王,那麽這場叛亂瞬間就能消弭。”
“到時候,劉六、劉七等頭領能夠在甯王的庇護下舒坦的活着,還能掌握最核心的班底,不怕甯王出爾反爾。”
“那些餘下的雜兵、家眷之類,也不至于在走投無路之下,跟着他們一起送死。”
“至于甯王。他所在的江西,地形像是一個被群山包住的口袋,能夠走出江西的捷徑,隻有從九江口沖出去,順大江往南。”
“所以甯王縱然叛亂,真正對朝廷起威脅的應該是水軍。這些精騎雖然看上去很美,但是在出江西之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付出這麽大一筆錢之後,就算以甯藩多年的積累,也肯定會元氣大傷,短期内絕對沒有掀起叛亂的基礎。”
“這些北人如果被放養在鄱陽湖附近的荒山野島上,隻要稍加蹉跎,恐怕用不了幾年就會失去戰鬥力了。”
“隻不過甯王這邊,卑職沒有路子,還得看千戶所能不能提供助力。”
韓千戶大緻懂了,“就是說,我要設法和甯王的人接觸一下,和他們談一下販賣霸州叛軍的價碼?”
裴元給出了微小的糾正,“大人,不是販賣的價錢,是投效的賞賜。”
感謝未熄的餘火同學的打賞,謝謝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