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戶鷹視狼顧,在諸軍之前等待那淮安衛千戶周朝來見。
過了一會兒,果然見崔伯侯過去不久,那邊的騎兵便動了。
隻不過,來的不止是周朝,還有那兩百騎。
裴千戶的眼神很好,遠遠地就看到奔馬雄壯,不由略覺詫異。
等再靠近,又見馬上騎兵各個骁勇,精氣神都極佳,臉上的鷹視狼顧變爲愕然。
淮安衛有這樣的精銳,哪怕隻有兩百,對霸州叛軍半渡而擊的時候,也不至于讓楊虎那般逞了威風啊。
淮安衛和大河衛就這麽賣了淮安知府?
這事兒辦的也太狠了點吧。
等意識到淮安衛的實情和自己想的略有不同,裴元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有這二百騎,别說是自己這個錦衣衛的副千戶了。
就算是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們,也得高看這個淮安衛指揮使一眼。
于是鷹視狼顧的裴千戶再次露出了陽光爽朗的笑容,若不是因爲太過年輕英武,他甚至準備讓宋春娘扮做侍女,上來扶上一扶。
裴元回頭看了看,侯慶和季信都在側,便吩咐道,“把老子的佛朗機炮拉過來,去了炮衣。”
兩人看看遠來的淮安衛騎兵,都會意的離去。
或許是軍隊這種暴力機構,天生就有争雄的因子,見了裴元的暗示,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從崔伯侯的那支精騎,到季信的那支火铳兵,再到澹台芳土和司空碎百戰餘生的那些錦衣衛殘部,眨眼間就一個個精神抖擻,表現出了極好的精氣神。
侯慶則指揮着那些火炮手緊急擦拭着佛朗機炮上的浮灰,又把一排排的子铳擺好。
那些江湖人物看着錦衣衛們忽然動員起來,一開始有些慌,還懷疑是不是那兩百騎要發起進攻了。
等到發現錦衣衛們隻是整束軍容,打算與來軍相見時,他們更慌了。
那他們呢?
這會兒該怎麽着?
也沒人說啊?
這幫人一個個瘋狂的交換着眼神,換到的隻是茫然。
甚至有幾人暗暗在想,要不就紮個馬步吧。
裴元見一衆手下這麽會來事兒,一時心頭大悅。
這一百大幾十号人可是真見過血的!
這些人殺過北鎮撫司的精銳!殺過前來謀刺的江湖人物!還把虎贲左衛殺了個幹幹淨淨!
這種事情别人不清楚,沿途這些衛所,應該是明白這個分量的。
而且不提這些虛的,他這邊有步兵,有火槍,有小炮,有男巫,對上純騎士的陣容,未必會虧。
周朝過來的時候,臉上果然是笑眯眯的。
等到看到裴千戶不遠處那不經意間還在閃光的佛朗機炮,淮安衛千戶周朝笑得更陽光了。
他三十多歲的樣子,體型看着很粗壯,雖不着甲,在一群全副武裝的騎兵中,卻讓人覺得是最危險的那個。
裴元知道剛才有些托大了,便主動笑着開口道,“小弟裴元,本意是想親自過去拜訪,這才讓崔伯侯去問問周兄的意思,沒想到竟然勞周兄親自過來了。”
說着,瞪了瞪崔伯侯,“怎麽做事的?”
崔伯侯讷讷,低下頭去,沒有吭聲。
那周朝笑呵呵的擺手道,“和底下人沒有關系,主要是兄弟我早就聽說了裴千戶的威名,一直惦記着想見一面,這才按捺不住,自己找了過來。”
裴元見周朝說話客氣,心裏清楚大家都是明白人。
錦衣衛也是衛所,在軍隊這種講實力的地方,既然大家都有實力,有什麽事情就要好好商量了。
裴元想了想,索性單刀直入,直言不諱的問道,“錦衣衛這次押送商稅北上,雖說有上命,可以從沿途衛所借兵護送,但小弟一直謹守本分,隻是從各地衙署征召人手。我不記得,曾向淮安衛請求護送吧?”
淮安衛以騎兵沿途跟随押送稅銀的隊伍,看着似乎是主動獻殷勤,但這樣的舉動,其實是高度敏感的事情。
若淮安衛還是之前那個廢柴也就罷了,可這會兒淮安衛能夠體現出的力量,已經足夠裴元生出警惕。
那周朝見裴元直接說起正事,目光閃動了下,似乎在判斷說話的分寸。
頓了片刻,才打哈哈道,“既然錦衣衛的兄弟要在我們那裏借住,我們淮安衛的人,當然要招待好。這可是朝廷的稅銀,真要出了什麽事情,指揮使大人怎麽向朝廷交代?”
“再說,拿錢辦事,我們淮安衛是有口碑的。”
“昨天事情談妥之後,我們賀指揮使,就讓兄弟我出來辦這趟差了。”
裴元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
這支騎兵一動,光是每天的馬料就不是那幾兩銀子能對付的。
雙方縱然不能交淺言深,但那周朝這麽忽悠自己,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裴元看着周朝,見他仍舊笑呵呵的,回頭便道,“陳頭鐵哪去了?過來!”
陳頭鐵趕緊上前。
裴元問道,“公文呢?”
陳頭鐵答了句,“一直是卑職收着。”
裴元又向崔伯侯問道,“除了淮安衛,和同在山陽的大河衛,離這裏最近的指揮使司的哪個?”
崔伯侯聞言答道,“是邳州衛。”
裴元微微皺眉,邳州在宿遷以北,屬于淮安府偏北的州了。就算暫時還沒直面兵鋒,軍事壓力應該也不小。
裴元又慢慢問道,“除了這些指揮使司還有别的兵馬嗎?”
崔伯侯略一思索,答道,“還有防海備倭的海州守禦千戶所,東海守禦千戶所,以及護鹽的鹽城守禦千戶所。”
裴元不再往下聽,直接道,“這些可以,你替我行文這三處,要求這三處守禦千戶所立刻抽調精兵前來護稅,再把相關處置就近給南京兵部送去一份報備。”
陳頭鐵應了一聲,那周朝在旁聽了,臉色變了變,連忙阻攔道,“裴兄弟這是做什麽?莫不是信不過我淮安衛?”
裴元冷笑不答。
周朝想了想,知道多少得給裴元透點風聲,免得他疑神疑鬼。
他回頭看看,對跟過來的幾個武官說道,“你們退下。”
見裴元這邊不爲所動,周朝憨憨的笑着,“咱們私下聊幾句,交個朋友嘛。”
裴元剛才那番做作,本來就是爲了逼出淮安衛的真實目的。
西海所和東海所離得比邳州衛還遠,鹽城守禦千戶所牽扯到淮鹽,哪是自己拿着雞毛當令箭就能調動的。
裴元也回頭吩咐道,“你們先退下,我交交周千戶這朋友。”
陳頭鐵等人聞言,都退後幾丈,遠遠地和周朝帶來的親兵對望着。
等下屬都離得遠了,周朝才臉上堆笑的說道,“兄弟我來之前,賀指揮使交代了幾句話。裴千戶也别爲難我,等我把上邊的話交代了,咱們再交交心,如何?”
多知道對方一些事情,不是什麽壞事,裴元也不在乎這個,直接道,“請講。”
那周朝笑道,“裴兄弟夠意思。”
然後便開口問道,“賀指揮想讓我問問,千戶打算在淮安暫留多長時間?”
裴元微微沉吟。
他原本的計劃是,暫時停留在淮安觀望,直到北方的局勢出現變化。
有霸州叛軍橫亘在北方,時不時到處流竄,裴元的這個做法不但不會被怪罪,反倒被視做理當如此。
可經曆了今天這一出,裴元已經對淮安衛生出警惕了。
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但隻要目标是自己,那就足以讓裴元将他們視爲潛在威脅了。
裴元想了想,給了個含糊的答案,“遲則一二日,長則三四日。”
周朝聽了笑道,“裴千戶莫要欺我,若是隻這麽三四天,城外驿站盡可以對付一下,何必要另尋堅固安全的住所。”
裴元不解釋,又淡淡道,“也或者,今日便過淮安而不入,去東邊的安東、海州,走那條線去山東。”
周朝臉上僵了僵,尴尬道,“裴千戶莫說笑。”
先解釋了一句,“我也是傳達指揮使的意思,後續我會給裴千戶個交代。”
又道,“那便按四天算吧。賀指揮使的意思是,假如裴千戶願意在淮安暫留。那麽前四日淮安衛可以分文不收……”
裴元聞言不由笑了出來,“這幾兩銀子,我們鎮邪千戶所還掏得起。”
周朝又憨憨的笑了笑,接着說道,“從第四天開始,假如裴千戶每多留一天,我們淮安衛就願意給千戶五十兩銀子。”
裴元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他心中一突。
裴元看着周朝那張憨憨的臉,認真的問道,“什麽意思?”
周朝答道,“賀指揮使就是這話。”
裴元的神情有些難看了。
他又不是帶着大軍來的,留在淮安還能給他們壯膽,他們就這麽點人,那淮安衛指揮使賀環是腦子燒糊塗了嗎?
還要每多留一天就給他五十兩?
所以。
他們的目的,隻可能是爲了那八萬兩銀子!
裴元已經看到明晃晃的陰謀了,他立刻轉身,對崔伯侯喝道,“崔百戶,立刻調轉車隊,往東去。”
“各部弓上弦,刀出鞘,我倒要看看誰敢打朝廷稅銀的主意!”
周朝連忙急急阻止道,“兄弟莫急啊,咱們還沒交交心呢!”
“交心?”裴元冷笑道,“伱們賀指揮使太小看了我裴元了。”
周朝連忙道,“絕非如此。”
接着,像是怕裴元立刻翻臉一樣,連忙說道,“不知道裴千戶有沒有留意霸州叛軍的動向?”
“嗯?”裴元心中一跳,問道,“什麽意思?”
周朝見裴元追問,這才緩了口氣,繼續道,“那霸州叛軍不知道受了什麽蠱惑,堅決不肯向南。可小胳膊,哪擰得過粗大腿?朝廷的平叛大軍也不是吃素的。”
“按照我們賀指揮使的判斷,那些馬賊早晚撐不住,還是要中了陸完的算計,往南邊來走一遭的。”
裴元聽着,冷靜的問道,“這和我有什麽關系?”
周朝笑眯眯的說道,“本來沒啥關系,可是前天大人的屬下去找過我們淮安衛之後,這關系不就有了?我們賀指揮使聽說了此間内情後,立刻就想出了個一舉三得的好謀劃。”
裴元聽得莫名其妙,臉上卻不漏分毫,繼續聽周朝說着。
便聽那周朝說道,“如今霸州叛軍在北邊肆虐,千戶押送着銀車這麽笨重的東西北去,想來也不方便。能留在淮安,暫避鋒芒,正是智者所爲。”
“再者說……”周朝的聲音低了下去。
裴元知道周朝要說緊要處了,皺了皺眉,還是微微踢馬湊了過去。
周朝這才低聲對裴元道,“再者說,若是霸州叛軍打到淮安了又該如何?”
不等裴元回答,周朝便笑眯眯道,“自然是該用我們淮安衛和大河衛禦敵了。”
“可是去年冬天,淮安知府擅自出擊,讓我們兩衛兵馬折損嚴重,又出現了大量傷亡無法撫恤,兵器铠甲更是損耗極多,尚未補充,想要讓士兵賣命,保住淮安這等重鎮,哪是空口白話能成的?”
裴元的臉色大變。
他已經猜到了周朝後續要說什麽。
就聽周朝慢慢道,“正好,裴千戶押送朝廷的稅銀就在淮安。這本就是朝廷的錢,與其等城破後被霸州賊劫掠,何不就近用來獎賞淮安衛和大河衛,用以振奮士氣?”
“到時候,城可保,賊可退。裴千戶也不用千裏迢迢,再把銀子押解進京了。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三得?”
裴元聽了不由大怒道,“大膽!這是朝廷的稅銀,當今天子指明了要押送到内承運庫的,你們焉敢打這筆銀子的主意,你們淮安衛和大河衛莫不是要造反?”
周朝聽了連連擺手,矢口否認,“千萬莫說這話!我們可當不得!我們乃是朝廷的兵馬,都做着朝廷的官兒,造反做什麽?”
先是否認了裴元的指控,周朝又道。
“到時候,兩衛指揮使自然是要堂堂正正上書朝堂,讨要這筆銀子的。所以說,我們賀指揮使的意思是,希望裴千戶能成人之美,在淮安多留幾天,等、等那霸州叛軍南下……”
周朝也沒說後面的話,而是一拳砸在掌中,笑眯眯道,“這不就齊了嗎!”
感謝染霜青楓official同學的打賞,感謝閑雲野歌同學的打賞,謝謝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