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戶萬萬沒想到,區區一個快遞小妹,進入官場不到半年,竟有了如此蛻變。
“你完了。”裴元搖頭惋惜。
随後也不理會她,自顧自在汊河集轉悠了起來。
裴元之前逛過幾個集市了。
對這種集市的分布,也有些了解。
同樣是大宗物品,也不是所有的物品都要在船上存放,所以碼頭附近必然會有些交易的場所,或者倉儲的庫房院落。
比如說北方運來的皮毛,就最好放在幹燥的地方,還有一些藥材也需要及時運到岸上存儲。
隻不過這些貨物,和大豆這種流通性大,客戶廣泛的優質商品比起來,就有些不夠看了。
要知道在明朝的時候,淮安稅關的稅收,一度占到全國商業稅收的一半。
而淮安稅關的主要稅源,就是來源于大豆。
若是搞定了大豆的問題,那得讓韓千戶少操多少心。
裴元沿着靠河的街巷走着,默默的觀察着那些疑似倉庫的地方。
隻不過他是生客,并沒人上來招呼。
裴元試着上去詢問,庫房裏存了什麽貨物,那些守衛頓時警惕起來,接着客客氣氣道,“這裏已經有人租下來,您請吧。”
裴元也不惱,笑問道,“難道你們主人家不做生意的嗎?”
那守衛答道,“做生意自然是在前街。哪有做生意不去找主人,先來翻庫房的道理?”
裴元啞然無對,隻能悻悻離開。
又繞了幾條街。
裴元見很多倉儲庫房的看守并不嚴密,隻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原因。
這種大宗物資偷的少了,值不了幾個錢,還容易招來禍事。
偷得多了,動靜就小不了,也方便那些守衛呼喊支援。
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裏面倒還清淨。
裴元回頭,瞥了一眼宋春娘,頓時有了主意。
他向宋春娘招手,示意她過來,随後吩咐道,“你進去幫我看看,裏面存的是什麽貨?”
“這不好吧?”
正縣級幹部宋春娘對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爲,已經有些抗拒了。
“去不去吧?”
正五品的裴千戶對正七品的宋春娘展開了威壓。
宋春娘當年能混出淫賊“十裏香”的名頭,靠的就是一身偷香竊玉的輕身功夫。
被裴千戶職場霸淩之後,隻能乖乖的竄牆而入。
不一會兒出來,手裏撒了一把茶葉,“都是茶。”
裴元默默把地方記下,又帶宋春娘換了一處。
宋春娘依舊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去,這次什麽都沒拿,隻回了一句,“棉布。”
“走吧。”
裴元見這處巷子幽靜,打算多查幾家。
誰想剛到了第三家,宋春娘出來的時候就灑出一把黃澄澄的東西,“豆子。”
裴元反應都慢了半拍,過了一會兒,才吃驚道,“大豆?!”
宋春娘歪頭,“不然呢?”
裴元愣了愣,這裏怎麽會有大豆?
他勾勾手,帶着宋春娘又去了臨近的一家倉庫。
先是聽了聽牆裏的動靜,随後示意宋春娘。
上!
宋春娘也不廢話,很快就進去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又扔過來一把豆子。
“還是大豆!”
裴元的心頓時激動起來,他忍不住詢問道,“多嗎?”
宋春娘打量了那院子,又比劃了下,“一麻袋一麻袋的,各倉庫堆得滿滿的。”
裴元心中的疑惑加重,喜悅也升起幾分。
他連忙又讓宋春娘把附近的幾個疑似倉儲的大院子翻了個遍。
十家竟有七家裏面儲存的是大豆。
裴元終于忍不住心中的震驚了,“怎麽會是大豆?”
宋春娘也弄明白裴元疑惑的點在哪裏了,她納悶的問道,“爲什麽不能是大豆?”
裴元聽宋春娘說的理所當然,又想起宋春娘快遞小妹的本職身份,心道莫非這妮子知道究竟?
他當即詢問道,“據我所知,大豆的交易十分流暢,又因爲裝卸麻煩,都是論船買賣,直接将貨物原船運走,怎麽這裏會存了這麽多?”
宋春娘醒悟了裴元話裏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爲這裏是汊河集啊。”
裴元看着宋春娘這個謎語人,等待她覺悟。
好在宋春娘是個識趣的人,很快解釋道。
“北方運豆到淮安,不止是一條路。除了走北向的大運河,還可以從河南走淮河,然後通過洪澤湖,和大運河彙聚,再進入淮安。”
“不過這條水路經過盱眙澗溪,那裏的惡棍無賴勾結了縣中官民,圍堵生事,人爲的攔截了這條水道。”
“之後,那些人引誘水路通往淮安的貨船,改走陸運,把貨物先運到這裏,然後通過汊河集,用貨船經由寶應湖,再運往南方。”
裴元聽到這裏,不可思議道,“這樣無法無天,攔堵水路,難道沒人管管嗎?那些商人難道沒有告到朝廷去?”
宋春娘笑道,“第一次嘛,大多是強迫的,嘗到甜頭之後,他們就争先恐後的往這裏來了。不然的話,爲什麽汊河集是淮安最大的集市?”
裴元不解,“水運轉陸運,又轉水運,不但繁瑣而且還花費不少。他們這是圖什麽?”
宋春娘一語道破其中玄機,“因爲如此一來,正好避過了淮安稅關。商人們隻要走過一趟,看明白了這裏面的門道,哪個不是笑得合不攏嘴,誰還會去告官?”
宋春娘一提淮安稅關,裴元就全明白了。
隻是如此一來,越發覺得不可思議,他納悶道,“這麽明顯的偷稅漏稅,那淮安稅關就不管管嗎?”
宋春娘見裴元問出這般沒有常識的話,不由輕笑道,“怎麽管?他們憑什麽管?朝廷設置淮安稅關,是讓他們收取運河上的商稅,又不是讓他們收陸地上的稅。”
裴元詫異道,“那些貨物不是從淮河經由洪澤湖,進入淮安的嗎?這難道不是本該計稅的商品嗎?”
宋春娘又伶牙俐齒的反駁道,“那不是還沒到淮安稅關嗎?要是河裏的商船就收稅,那他們爲何不去黃河、長江裏去收稅?”
裴元聽完,弄明白這邏輯了。
除非淮安稅關,敢說能收全天下的稅,否則就隻能乖乖的在淮安稅關收稅。哪怕貨船明晃晃的就在稅關附近,把商品運到陸上,然後再倒船往南運,也不能收稅。
因爲那是天子沒授權給它的收稅範圍。
隻能說“六”啊。
裴元對一事有些不解,“朝廷也不是講道理的吧,這些商人如此妄爲,難道官府還要拘泥于律法不成?”
宋春娘沉默片刻,很有内涵的問道,“千戶的意思是,哪怕他們不進入稅關,也可以直接搶?”
裴元被這回旋镖打到了臉上,隻能尴尬道,“确實要講點規矩。”
宋春娘也見好就收。
“千戶伱想想看,淮安稅關收的錢,要麽進了戶部,要麽進了内承運庫,和淮安府是沒有關系的。”
“可若是從洪澤湖南下的那一部分貨船,改走陸路,經過汊河集南下,山陽縣地方上就可以借此征稅了。”
“除此之外,盱眙縣的無地百姓,也能依靠搬運輸送貨物,得到糊口的機會。”
“稅關以南,寶應縣的貨船,也可以不必過稅關,就得到許多生意。”
“隻要這些花費,低于稅關的征收,那麽商人們就會樂意配合地方上做這些事。”
“那麽,誰會管?”
裴元思索了下。
也就是說,這個商業鏈條拉長了,利用原本繳納稅金的份額,直接盤活了從盱眙縣到寶應縣,沿途三縣的經濟。
而且聽上去,參與分配利潤的人更多,商業模式好像更健康了。
可是,原本要用稅金去彌補的國庫呢?
朝廷沒有足夠的軍饷,也沒有足夠的錢财赈災。
然後呢?
再苦一苦農民?
裴元長歎一聲,無解。
不過好在,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無解。
起碼裴元的煩惱,不就解決了?
裴元向宋春娘詢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些大豆會在這裏存放多久?”
宋春娘道,“不好說。盱眙那邊剛開始開發這條通路的時候,是讓牙人包買,承諾若是找不到買家,就由他們全部吃下。”
宋春娘又解釋了一句,“一般的包買,都是牙人和縣中豪強合夥,湊錢把貨物買下,然後向外發賣。”
“但是盱眙的牙人和豪強不同,他們是直接把貨物接下,等到發賣之後,才會給貨主錢财。”
裴元聽了,本能的說道,“這裏面就有門道可做了。”
宋春娘笑道,“對。像是那種挪新款抵舊賬的事情,就不必說了。有時候遇到奸牙,更是會有卷款跑路的可能。偏偏很多客商都是外地的,遇到這種情況求告無門,隻能自認倒黴。”
裴元不以爲然道,“那不經那些牙人之手,不就行了?”
宋春娘走镖時聽客人們抱怨不止一回了,對這裏面的事情也門兒清,“他們隻要掌握好貨船向南發貨的節奏,誰能有辦法?那些拖得起時間的還好,無非是寄存貨物等上一段時間。那些拖不起的,就隻能把貨物折兌給那些牙人。”
裴元無語,限流是吧。
接着又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如此,那些商人爲何還要來這裏,直接走淮安稅關不就好了,就算是交上一筆稅錢,也能免掉這麽多的糟心事。”
宋春娘聳聳肩,“那有什麽辦法,這些牙人們勾結豪強坑賣家,但是不坑買家啊。而且這裏的貨物确實便宜,他們把體系運轉起來後,大量的買家都來了汊河集。”
“你想想,若是走淮安稅關,就要和大運河山東方向來的貨物競争。如此一來,不但繳了稅,而且還要面對更多的賣家,和更少的買家。這一裏一外,還不如來汊河集碰碰運氣。”
好吧,裴元真是服氣了。
不愧是大明最繁榮的地方,把平台和渠道玩的明明白白的。
這樣一來,倒也解答了裴元的疑惑了。
爲了限流,允許向南運貨的貨船必然就少。
這樣遠來商人就不得不租用這裏的倉庫貨棧,東家夥計也要留在這裏吃喝拉撒,将一部分利潤留在這裏。
那些耐不得時間的,或是熬不住成本的,又會把貨物押給本地的牙人或者豪強發賣。
先把客人留住,形成集市。
再掌握買方和賣方,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貿易生态。
這同時也就意味着,汊河集中有着非常充裕的物資和資金積壓在這裏流動着,完全能讓韓千戶拿着那十萬兩銀子進來鲸吞豪取。
至于那些地痞奸牙是否會趁機做什麽手腳,呵呵。
裴元看看天色,索性趁着還有點時間,帶着宋春娘四處轉了幾圈,把臨近碼頭的幾條街都探了一遍。
那些倉庫裏積存的物資,也都做了個統計。
趁着吃晚飯的時間,裴元挑了個酒樓,要了個房間,又讓宋春娘去櫃台取來紙筆。
先草草的把汊河集的地形畫了,然後重點标注了那些倉庫儲存的物資。
裴元的這地圖備注的十分詳細,不但分門别類,還特意标注了數量,以及按當前市價估算的大緻價值。
韓千戶有這地圖,就能對這邊的情況一目了然。
裴元将地圖卷起收好,心情大暢之下,胃口也很好。
宋春娘也不是什麽客氣的人,運筷如風的和裴元争搶着。
沒多會兒工夫,兩人就風卷殘雲的吃飽喝足。
出來酒樓後,宋春娘提議道,“這種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就算住在客棧,也說不上安全。我家的镖局拜的三元宮的山,認識點門路,要不要去那邊借宿一晚。”
“嗯。嗯?”
裴元扭頭看着宋春娘,目光又移到了作爲背景的陰沉夜幕上。
是不早了。
然後目光又移回宋春娘身上。
陌生的環境,熟悉的女人。
陳頭鐵和程雷響這兩個礙眼的撲街仔也不在跟前。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要不要和鐵子好好交流交流?
裴元目光移動,輕咳一聲,主動提議道,“住在外面吧,你現在是錦衣衛了,不好和江湖勢力再打交道。”
說着,手指爬爬爬,順勢攬過細長的腰。
宋春娘眼睛一翻,白了下頭男一眼,“想什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