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一邊詢問,一邊走訪,大緻弄明白了山陽縣外的幾個集市。
其中有汊河集、澗河集、潭頭集、南店集、北店集、楊家廟集、陸家集、黃家集和丹城集。
這些集市,以汊河集爲第一大集。
隻不過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爲了穩妥,裴元還得親自去走一遭。
或許是淮安府松弛的氛圍,也或許是裴元這幾日沒遇上什麽盯梢的,這讓他覺得自己又行了。
而且左右看看程雷響、陳頭鐵和宋春娘這三個廢物。
真遇到危險,還不一定靠得住。
裴元考慮到炒貨的機密性,深思熟慮後對幾個小弟說道,“今日無事,你們也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走走。大家都是初來淮安,可以四下逛逛,也算增長見聞。”
程雷響聞言,當即極力勸說,“大人,小心駛得萬年船啊。就怕那些人依舊賊心不死,若是貿然落了單,很容易中了算計。”
陳頭鐵似乎誤解了裴元這幾天走訪街市的目的,也樸實的暗示了下,“那種地方都在城裏,不是越繁華的集市,就越多的。”
宋春娘聽了,也似笑非笑的看裴元。
裴元聞言大怒,“老子用你們教我做事?”
三人都不做聲了。
看見裴元大咧咧要走,程雷響追問了一句,“千戶是往哪邊去,有什麽事情,我們也好留心接應接應。”
裴元胡亂的擺擺手,也不多話。
走出幾步,看看日頭,才道,“天色不早了,要是趕不及,可能要明天才回來。都散了吧。”
這是還要在外過夜?
程雷響記起剛才陳頭鐵的話,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當即不再多勸。
陳頭鐵驗證心中所想,和兩個同僚擠眉弄眼了一番。
宋春娘仍舊是似笑非笑的,抱臂看着裴元遠去的背影。
裴元回住處取了馬,先在城裏繞了一圈,随後才往城外趕。
他現在時間充裕,打算把幾個市場都跑一遍。
除了要觀察幾個市場的流水,能不能扛得住韓千戶的低吸高抛,還要觀察那些貨物是否便于運輸存儲。
如果地點合适的話,還得秘密租下幾個足夠大的庫房和倉場。
裴元先往幾個小一點的集市走了一趟,雖然沒有找到很中意的地方,但是收獲卻也不小。
原來,在這個時代,南北間最大宗的物資貿易,并不是他之前預想的棉布、茶葉、瓷器、皮毛之類,而是最普普通通的大豆。
光是大豆的貿易額,幾乎就等于其他品類的總和。
大豆除了可以做醬、做豆豉、做豆腐,最主要的是還可以榨油。
可以說,對于大多數百姓來說,光是各類豆制品就幾乎滿足了對生活中調味品的基本需求。
這得是多大的體量。
而且别看豆制品平平無奇,裏面蘊含的利潤卻是巨大的。
比如說,單論正德初年的話。用大豆榨的油,在江南一帶可以賣到每斤五十文錢,而同一時間,每斤牛肉才值五文錢。
很多人可能覺得匪夷所思。
用普普通通的豆子,榨出油來,竟然敢賣牛肉價錢的十倍。
這踏馬還要不要臉?這踏馬還是不是人?
這原因嘛,就很簡單了。
大豆的主産區在北方。
若是來回販運的話,運輸量小,就會因爲貨物的總價值太低,導緻商人血本無歸;運輸量太大的話,又不是普通商人能夠承受的。
于是大豆的流通,壟斷在一些在運河上說得上話的商人手中。
所以隻要老百姓的生活還需要用油,那他們就是大爹。
因此,關于油價高的官方結論,相信有些同學已經可以搶答了。
——因爲桶貴啊。
裴元也借着這個機會,迅速地梳理了自己的計劃。
原本他是打算炒賣運往北方的貨物,用北方上漲的物價對沖掉商人的損失。但是現在看來,大豆市場的體量這麽大,完全也可以投入一定比例的資金。
這樣一來,不但可以分散風險,也可以掌握更多的主動。
萬一等到霸州叛軍退走的時候,貨物抛售不掉,或許遇到聯手壓價,他們也可以索性直接把貨都吃下來。
淮安附近就是天下聞名的兩淮鹽場,憑借千戶所的實力,弄批廉價的食鹽完全不成問題。
真要事情走到那一步,讓韓千戶在這裏開個廠,直接榨豆油,造醬油,當一個民營企業家,不也很香嗎?
老子計劃的這容錯率,啧啧。
裴元情不自禁的叉腰。
不過也是因爲這計劃的改變,裴元又多方向人了解了下,關于大豆的倉儲問題。
這一問又有些蛋疼了。
因爲大豆屬于真正的大宗物資,裝卸需要消耗不少人工,商家買賣一般都是随船走。
很多商人的大豆都是直接留在貨船上的,買賣的時候,買家直接把賣家租的船也續租下來。
這樣一來,等霸州叛軍逼近淮安的時候,這些運輸大豆的貨船豈不是都要四散而逃?
那自己還怎麽炒貨?
裴千戶郁悶了一會兒。
難道自己還要給霸州叛軍提供一支船隊,讓他們提前把四下的河口堵上?
不至于不至于啊。
天色已晚,裴元直接陸家集住下了。
像這類繁華的市集,有許多聲色犬馬的場所。
商人們錢來的容易,花的也潇灑。
整個集市一半是商鋪、貨場,一半便是各類的消費場所。
而且因爲這類城外的市集沒有城牆,入夜之後,外來的客商都會選擇去靠譜的酒樓入住。
裴元一肚子煩心事,又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心,也沒心思體會這豐富的生活,晚上随便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入夜之後,裴千戶遲遲睡不着。
他的眼睛看着房頂,想着在山陽城中快活的屬下們,想着在揚州府悠閑的上司,總感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裴元又精神飽滿的起身,繼續考察剩下的幾個集市。
可惜大多數都不讓他滿意。
這幾個集市爲了方便貨物集散,都是依着河流而建。
而且幾條河的水都較深,完全沒有要封凍的意思。
貨物不能滞留,也就不存在,因爲叛軍攻擊,物價暴跌的可能。
裴元無奈之下隻能往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汊河集趕去。
汊河集離黃家集很近,這裏是山陽、清河、寶應、盱眙四縣交界的地方,很有些年頭和曆史了。
這裏商業繁榮,店鋪林立,有青磚黛瓦的民居,也有香火旺盛的寺廟。不但在規模上完全比得上普通的市鎮,而且因爲人煙稠密,商賈雲集,比起尋常的府城也差不到哪裏去。
隻不過,這名字一聽就是多條水路交彙的地方,裴元心中的抱持的希望,也不是很大。
這市集和别處一樣,完全是開放式的,根本沒有城牆。
靠外的店鋪都是都是做些小本吃食生意的,往裏才有各種商鋪、貨場和住宿的酒樓之類。
有一些腦門刮的青慘慘的年輕和尚,四下持着棍棒戒備着,維持着集市的秩序。
另也有些寶相莊嚴,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隻不過這些和尚不參與維護秩序,而是笑眯眯的帶着口袋,一家家的化緣過去。
裴元對此無感。
像這種規則之外的區域,總要有人管的。
有序的收割,也比無序的搜刮要強一些。
裴元正看着街面,思索着該怎麽探查,就見臨近集市口的一處茶樓裏,正有人用力揮着手。
裴元沒好氣的看了一眼,正是宋春娘。
他停馬在茶樓前,将馬缰扔給了迎出來的店夥,向宋春娘大步走去。
宋春娘笑呵呵的扯開一張條凳,對他說道,“吃點嗎?”
裴元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說了别跟着我。”
宋春娘卻一臉理所當然道,“怎麽,這裏你能來得,我來不得?”
裴元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由無語,“伱不會真以爲我出來逛樓子吧?”
宋春娘鄙夷的看了裴元一眼,“我現在是那麽膚淺的人嗎?”
也對。
宋春娘現在審美升級了,已經不在意欺淩美色,帶來的快樂了。
“這麽說,你還是來跟蹤我的?”
裴元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捏了幾塊點心吃着。
又拍拍桌子喊道,“再取個杯子來。”
店家很快上前,爲裴元取了一支幹淨的杯子擺上,又替裴元将茶滿上。
裴元摸着不燙,直接一飲而盡,贊道,“好茶。”
等到那店家将茶重新滿上,把茶壺放下告退,宋春娘才看着遠處,輕聲說道,“韓千戶讓我盯着你。”
“什麽?”裴元吃了一驚。
還未等他多想,宋春娘又道,“她告訴我,若是你再像之前那樣,被人追的像狗一樣亂竄,就帶你逃往各府治所的風雷雲雨山川壇。那裏有千戶所的重要後手,足以保命。”
“就這?”裴元松了口氣,又問道,“那她怎麽不自己告訴我?”
宋春娘喝着茶理性分析,“大約是想關鍵時候,向你展示下實力吧。畢竟,我都感覺到你最近有些膨脹了。”
裴元無語,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裴元又納悶的問宋春娘,“那你就這麽告訴我了?”
她竟如此忠誠?
宋春娘立刻抛棄了剛才的淡定,可憐巴巴的搖着裴元的胳膊,“幫我。”
尼瑪啊。
裴元愣了一會兒,有些繃不住了。
這貨對韓千戶還沒死心呢。
韓千戶真是有眼無珠啊,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代給了宋春娘這個反骨仔。
上次沒好意思當着韓千戶點破這女人,沒想到就連韓千戶這樣手眼通天的人物,也迎來了反噬。
裴元又往嘴裏扔了兩塊點心,甩開了宋春娘的手。
将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對那店家喊了一句,“算在她的賬上。”
接着就出了茶樓,牽上馬打算仔細考察下這個市集。
要是汊河集也不能滿足自己的條件,那麽之前的諸多謀劃很可能就功虧一篑了。
過了一會兒,宋春娘也牽馬追了上來,在後面好奇的詢問道,“你在找什麽?”
裴元不搭理她。
這等機密事,豈能告訴你一個反骨仔。
宋春娘也不着急,隻慢悠悠的跟在裴元身後。
裴元無頭蒼蠅一般的在街面上走了幾圈,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他心中一動瞧着那些和尚,半是對着宋春娘,半是自說自話道,“也不知道咱們千戶所,有沒有砧基道人負責這邊?”
“沒有。”宋春娘随口答得很幹脆。
裴元疑惑的看着她,“我身爲千戶所副千戶尚且不知道的消息,你怎麽會知道?”
不會又是韓千戶私底下交代了她什麽吧。
宋春娘向裴元翻個白眼,“我家是走镖的呀。哪裏是誰的地盤,要拜誰的山,哪能弄錯嘛。淮安這等天下重鎮,不知多少貨物是從這些集市發出去的,在這裏沒有門路,要怎麽接生意?”
我靠!
老子居然燈下黑了。
沒錯。
這些走镖的人,最常做的工作,不就是護送各類商旅,往來于各大經濟樞紐嗎?
要說對這些地方,最熟悉的肯定是他們這些市井人物了。
裴元不由暗暗自省。
沒想到老子起于市井,居然這麽忘本。
不應該啊不應該。
裴元向宋春娘詢問道,“那你對淮安這邊的市集也很熟悉?”
宋春娘應道,“當然了。往常的時候,父親拜山也是帶着我去的。江湖上打打殺殺,生生死死,都是常事。好不容易打通的路子,總不能随随便便就斷了。”
宋春娘說的平淡,裴元卻也能聽出其中的滋味。
宋春娘四下指了指,“這邊是河神廟的地盤,那邊是百子堂說了算的,還有幾個小庵堂做姑子生意,别的她們不參與。三元宮和城隍廟有人在養,不知道是什麽來頭,他們也不摻和眼皮底下的是非。”
裴元見宋春娘說的頭頭是道,感覺自己這兩天白忙活了。
他有些按捺不住,都想直接找宋春娘打聽相關的事情了。
隻是這件事牽扯到的利益太大,裴元終究不能掉以輕心。
裴元決定迂回一下,不動聲色的向宋春娘詢問道,“那你覺得,假如咱們千戶所要開辟财源,做點什麽生意好?”
裴元此問也有深意。
宋春娘和江湖勾連很深,若是她有足夠的眼界,那裴元也不介意讓她獨當一面,替自己主持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裴元這話,果然把宋春娘問卡殼了。
“怎麽?想不出來嗎?”裴元看着宋春娘,略有點失望。
也對。
快遞小妹,也就這點見識了。
宋春娘欲言又止,半天才向裴元讷讷道,“可、可我現在都是正七品了……”
裴元呵呵。
可算讓你當上正七品了,看你牛氣的。
裴千戶當即呵斥道,“不要做了官就忘了本色,再說,你看不起商人,難道還看不起錢嗎?”
“不是。”宋春娘連忙搖頭,接着用她那樸素的江湖見識,疑惑的詢問道,“我們明明可以直接搶,爲什麽還要給他們東西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