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千戶看了那青釉瓷瓶一眼,眼神很是微妙。
裴元解釋道,“這裏面養了一隻搬錢小鬼兒,隻要在每日子時受了香火,就能爲我從外面偷來一枚銅錢。”
“卑職想着,或許能用這小鬼兒把壁畫中的錢弄出來,于是便讓雲唯霖的兒子雲不閑,從京城緊急把這瓷瓶送了過來。”
裴元說到這裏,順帶提了一句,“那雲不閑我已經許了他一個小旗的位置,讓他跟着我做事。”
韓千戶果然不在意一個小旗官的缺,絲毫沒有什麽表示。
裴元便知道這事兒妥了,繼續說道,“後來我就用這搬錢小鬼兒,把壁畫上那些錢财,全都搬回了青釉瓷瓶。”
“隻不過中間也出了點小岔子,那個裝老鼠的口袋,和壁畫上的和尚也被那搬錢小鬼兒偷了出來。”
韓千戶這才來了點興趣,向裴元攤開手道,“拿來。”
裴元昨晚已經有了對雙方定位的心理建設,當即毫不猶豫的獻上,“請千戶查看。”
韓千戶拿在手裏打量了兩眼,又四下看看。
他們這會兒才剛進了驿站,有些在驿站中臨時歇腳的人,好奇的打量着這邊。
好在錦衣衛的兇名在外,就算有些品級較高的官員,也不願意過來招惹這麻煩。
韓千戶看着裴元問道,“你住在哪兒?”
裴元聞言,連忙引了韓千戶過去。
因爲此事幹系不小,隻有三百戶和三總旗跟着進院,其他人都把守在院落外。
韓千戶在院中空地站定,将那青釉瓷瓶略略傾斜。
就聽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大量的銀錠從裏面清脆撞擊着傾瀉出來。
裴元一眼就認出了朝廷的那些商稅銀錠,除此之外還有大量雜七雜八的銀子,以及大串大串的銅錢。
粗略估計,真得有兩三萬兩。
韓千戶看了看,向裴元笑道,“你這次收獲不小嘛。”
裴元立刻表态,“卑職不敢擅專,打算讓千戶看着處置。”
韓千戶聽了裴元這話,立刻就意會了。
裴元這是打算把多餘的錢,也拿去淮安炒貨。
她沉吟了一下,問道,“這樣做合适嗎?知道這件事的有多少人?”
裴元答道,“當時在場的,隻有我們幾個。千戶可以先把銀子收着,等到回了南京,再用放賞的名義,獎勵下此行的有功之臣。”
“此時就先不要多提了,也免得兵士猜疑,節外生枝。”
韓千戶又懂了。
先把錢拿去炒貨,等把那數倍的利潤賺到手,再拿出些銀子來放賞,把這樁事抵消了。
韓千戶對裴元的這個安排很滿意。
她又看向司空碎、澹台芳土和崔伯侯,“你們三個的意見呢?”
司空碎見裴元把衆人都算在裏面,而且還當面和韓千戶挑明了,都大喜過望。
說白了,這筆錢本來就該是裴元的。
是人家自己想出的法子,又是用的自己的法寶收來的,可以說和他們三個全無關系。
這會兒裴元肯把錢拿出來,還向韓千戶建議分了,着實讓大家有些激動。
司空碎便代表另外兩人答道,“卑職等聽從千戶的安排。”
韓千戶笑了笑,“行吧。”
說完,也不理會那些銀錢,繼續将青釉瓷瓶倒了倒。接着,伸出纖纖玉指從青釉瓷瓶口,取出一個灰撲撲的口袋。
她看了一眼,随手把那灰撲撲的口袋扔給了裴元。
裴元吃驚之餘,也是大喜過望。
這件寶貝已經算是好東西,沒想到韓千戶竟然這麽大氣,直接就賞給了自己。
那這兩天的糾結,豈不是白費工夫了?
裴元想過韓千戶的軟飯好吃,卻沒想到這軟飯不但那麽軟,還直接管飽。
裴元素來沒臉沒皮,趁熱打鐵的向韓千戶詢問道,“千戶可知道這個口袋怎麽操縱嗎,卑職如今還是一頭霧水。”
韓千戶想起這副千戶的本領,不由歎道,“拿來我看看。”
裴元屁颠屁颠的把老鼠口袋遞了過去。
韓千戶打量了那老鼠口袋一番,向裴元招手。
裴元連忙湊到跟前。
韓千戶在那口袋上的一處指了指,口中道,“之前我就疑心,伱們提到的是皇覺寺八僧之中的貪念和尚,如今看來,應該不會錯了。”
裴元仔細一瞧。
就看見那口袋上,歪歪斜斜的繡着三行字。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裴元看的滿腦袋問号,隻得尴尬的對韓千戶道,“還請千戶指點。”
韓千戶對裴元的草包也不意外,便解釋道,“這碩鼠之語,來自是詩經中的一篇,諷刺的乃是貪得無厭的聚斂。這口袋中的老鼠,不吃黍、麥、苗之物,全靠一顆貪婪之心驅動。”
“使用者的貪欲越強,威力也就越大。”
“依靠這老鼠口袋,收獲的也就越多。”
裴元聽了大喜過望,這對自己來說,豈不就是良性循環了嗎?
卻聽韓千戶又警告道,“隻不過人性的貪婪,乃是世上最不能自省的事情。總有一天,這貪欲會讓人遇上求而不得的麻煩。”
“到那一天時,越是求而不得,貪婪地反噬也就越強大,說不定還有遭到這些老鼠反噬的可能。”
裴元卻暗松一口氣。
這玩意兒要是靠五講四美來驅動,自己肯定要傻眼。
要是靠貪欲的話,裴元還有一丢丢的小目标,正渴望實現。
至于韓千戶所說的後果,裴元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韓千戶見裴元沒有撒手的意思,也沒多勸。
這件寶物對于貪心之人,本就是一件難得的奇物。
因爲這東西利用的不是人的法力修行,而是人的貪婪和強欲。
對于裴元這種沒什麽本領,又野心勃勃的家夥來說,實在是太合适了。
至于那些反噬可能帶來的後果……,等他貪欲過盛的時候,順手幫他解決掉就好了。
韓千戶便讓裴元附耳過來,告訴了他一段口訣,讓他嘗試。
裴元試了幾遍,果然能和那口袋生出感應。
他将麻袋招在手中,化爲了一個巴掌大的布囊,直接挂在了腰間。
韓千戶又想起一事,對裴元說道,“嶽清風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完了。若你以後在江湖上見了他,隻尋常交往便是。”
裴元猜到韓千戶這話的意思,心中又有點激動。
果然,便聽韓千戶繼續說道,“那心魔袈裟我也帶來了,等會兒你自去外面馬上取。”
裴元連忙感激道,“多謝千戶幫卑職料理好此事。”
韓千戶心道,這家夥謝的是我把袈裟還他吧。
面上卻不動聲色。
接着,将手中的青釉瓷瓶向着地上又一倒,就見貪念和尚那被砍成了幾截的屍體,被從青釉瓷瓶中倒了出來。
裴元看了一眼,心中暗暗覺得古怪。
那分成幾截的屍體斷口平整,隻看到暗紅的肌肉碎骨,沒有絲毫的鮮血流出。
裴元記得之前的那念頭,很快的找到了貪念和尚結印的那隻手,仔細打量着那形狀。
他對這些修行的事情不太懂,隻記了個似是而非。
韓千戶看了幾眼,将那貪念和尚一直托着的缽盂拿起來看了看,随手又扔在地上,轉頭對司空碎道,“的确是貪念和尚,而且不是傳人,是他本人。把這些東西都燒了吧。”
韓千戶吩咐完,把那青釉瓷瓶還給裴元,對他說道,“跟我來,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裴元知道該談正事了。
眼下最重要的一件,自然是去淮安炒貨的事情,隻要能把此事辦成,裴元和韓千戶不但可以得到數十萬兩銀子,還能很方便的推進後續的計劃。
裴元躬身應了一聲,随後跟着韓千戶,進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子。
韓千戶站在窗前,等到司空碎等人拿着貪念和尚的碎屍很識趣的離開後,才對裴元皺眉說道,“這次爲求穩妥,我特意找借口,去了北邊一趟。結果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太樂觀。”
裴元聽韓千戶這麽一說,心中也有些緊張起來。
他想了想,向韓千戶詢問道,“卑職可否知道,千戶在北邊有何所見所聞?”
韓千戶這次來找裴元,本就是想讓他拿個主意的。
當即便道,“因爲大量漕船在濟甯被焚毀的關系,北方的物價的确出現了變化。來自南方的貨物,價格暴漲,而原本北方的産出,則價格下跌的特别厲害。”
裴元微微松了口氣。
霸州叛軍焚毀濟甯漕船的事情,重創的是南北物流,自然會對經濟産生很大的影響。
問題的關鍵在于,這樣的供需變化,市場會不會買賬。
假如北方的消費群體對市場價格敏感,甯可多等個一兩年,也不願意買價格暴漲的南方貨物,那裴元這次炒貨的基礎就不存在了。
在淮安炒貨過程中,遭受損失的南方商人,若是不能在暴漲的物價上,消化掉那些損失,就會給後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隻有北方的物價暴漲,才能達成裴元最理想的那種狀态。
那就是,裴元和韓千戶從南方商人那裏大賺一波,然後南方商人把貨物賣到北方,依靠暴漲的物價回本,而北方本就大漲的物價,最終成爲裴韓兩人獲益的最後換手方。
但北方物價的暴漲是霸州叛軍燒船造成的,和他裴千戶有什麽關系?
韓千戶又道,“我還讓人潛入朝廷兵馬以及霸州叛軍之中,探聽了些情報。”
“現在朝廷那邊,急于想趁着淮河流域的支流結冰,将霸州叛軍驅趕到南邊去。然後趁着明年開春變暖的時候,把霸州叛軍困在淮河流域密布的水網之中。”
“可是那些霸州叛軍也不知道上了什麽邪,一個勁兒想往北打,之前數次南下,又數次反撲,險些撕破了陸完布下的防線,讓霸州叛軍竄入到山東去。”
“聽說山東的德王很是緊張,爲此還特意捐獻了軍費一千兩。”
韓千戶說着,眉頭微微皺起,“可若是霸州叛軍不南下,咱們的計劃該怎麽辦?”
裴元心中一慌,來了來了。
當初給領導畫的大餅,現在來要求兌現了。
若不是當初裴元給出的淮安炒貨的計劃,韓千戶也不會在裴元身上投入那麽多資源。
當初的付出,現在就要兌現回報了。
裴元這會兒也是滿腦子想不明白。
這幫霸州叛軍爲什麽就不南下呢?
南下不但可以避開朝廷大軍的層層圍堵,還可以躲避北方寒冷的氣候,另外,相比起被肆虐掠奪多次的北方,南方顯然要更富庶許多,也更容易搶奪補給。
是霸州叛軍有高人,看破了朝廷的謀劃?
這不可能啊。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兩條,可是頂配謀士才有的能力啊。
大明朝不是後世,人人都能随便查看地圖之類的東西。
山河地理什麽的,都是絕對的機密。
韓千戶見裴元不答話,認真的追問道,“你現在怎麽看?”
裴元額頭微微冒汗,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咬牙說道,“霸州叛軍不肯南下,咱們就逼着他們南下!霸州叛軍不去攻打淮安,咱們就逼着他們去打淮安!”
現在淮安就在眼前,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了,韓千戶不肯給裴元敷衍的空間。
她盯着裴元,仔細的詢問道,“你打算怎麽逼他們南下?”
“我、我……”裴元額頭生汗。
忽然間,他想起了昨天司空碎對他說的事情,于是靈光一閃道,“千戶這次是不是順道去河南了?”
韓千戶搖頭道,“沒去。說去河南,隻是本官掩飾行蹤的借口。”
“河南那邊的事情,我們之前不是商量過了嗎?”
裴元這會兒已經思慮清楚了,于是斬釘截鐵的對韓千戶道,“這次能不能逼退霸州叛軍,恐怕要着落在河南的白蓮教身上。”
韓千戶皺了皺眉,示意裴元繼續往下說。
裴元這會兒腦子越發清明,向韓千戶說道,“不知道千戶大人,見沒見過草原大火?”
韓千戶搖頭。
裴元繼續說道,“草原上每逢秋冬的時候,很容易燃起大火,而且因爲枯黃的草木到處都是,一旦燒起來,根本就不是人力能控制的。”
說着裴元向韓千戶道,“那韓千戶可知道,一旦草原燒起大火,爲了将那些火逼退,草原上的人都是怎麽做的嗎?”
裴元自問自答道,“那就是在順風向的時候,反向再點起一把火來,将火場之間的荒草全部燒掉。沒有了引火之物,那些蔓延不動的大火,就隻能慢慢熄滅。”
裴元注視着韓千戶道,“霸州叛軍就是那想要向河南燒去的大火,而那些白蓮教匪,就是能把霸州叛軍燒的隻能退往南方的第二把火。”
韓千戶已經明白了裴元的意思。
她沉聲道,“你是說提前逼反白蓮教,促使霸州叛軍南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