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裴元簡明扼要的說着,随即策馬向前。
陳頭鐵立刻牽着王敞的馬,跟在了裴元的後面。
澹台芳土和司空碎這兩個喜歡賣弄老資格的,這會兒跟在後面已經大氣都不敢出了。
他們這一行四人,速度并不快。
這也正好給了他們整理思路的時間。
王敞已經從臉色灰敗,慢慢的有了幾分血色。
之前說過,他因爲生的矮小,喜愛戴高頂紗帽,穿高底靴,乘高扛輿,還被人稱爲“三高先生”。
他,是一個潛意識裏就向往強大的人。
而裴元……
王敞下意識的看向一旁的裴千戶。
這就是個毫無争議的,強大的人!
經此一事,王敞的心态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以一種極爲平和的語氣詢問道,“千戶,我這邊後續的事情,該怎麽安排?”
裴元也早有過考慮,一邊騎馬緩緩向前,一邊随口說道,“這件事和你有什麽關系?”
“這是我們錦衣衛和虎贲左衛的私人恩怨,你們不過是偶然介入其中罷了。再說,能不能證明你們兵部介入其中,現在還不好說呢。”
王敞聽了,有些吃驚,“千戶莫非準備直接認下此事?”
見裴元點頭,王敞覺得有些草率,連忙勸說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還不知道各方會給出什麽反應,要不先看看再說?”
裴元平靜道,“放心。我們錦衣衛雖然是天子親軍,說到底,還是天下衛所中的一員。對于其他衛所來說,隻要不是外人來拆了這個狗窩,單純自己人的狗咬狗,他們是不會有危機感的。”
“我殺光虎贲左衛的事情,雖然極端了些,但是虎贲左衛做事不地道,我有複仇的名分在。其他衛所隻要明白了事情緣由,确認事情不會波及到他們身上,他們隻會幸災樂禍,看虎贲左衛的熱鬧。”
王敞聞言松了口氣,又憂心忡忡道,“這件事見到的人太多了,幾乎不能遮掩。後續的事情,千戶是怎麽想的?”
裴元不在乎的說道,“我本來也沒打算掩蓋此事。”
見王敞一臉愕然。
裴元便解釋道,“我之所以對虎贲左衛出手,最主要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要爲他們出賣我的事情複仇。”
裴元刻意在“出賣”兩個字上加重了音。
在場的人響鼓不用重錘,臉上都是一臉的忠誠。
大明政治沒有對錯,隻有站隊。
裴元繼續道,“另一個原因就是爲了殺雞儆猴,給那些其他衛所做個示範。讓他們知道想要和人勾結起來對付我,将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既然有這樣的目的,當然不能畏畏縮縮的不敢承認。不然的話,反倒被人輕看了。”
王敞聽了,知道裴元沒理解自己的意思,提示道,“隻怕用不了多久,此事就會傳的沸沸揚揚,天下皆知。世間悠悠衆口,又怎麽能聽而不聞。真要鬧大了,朝廷也不好辦。”
裴元冷笑一聲,“怕什麽。他們勾結外人,想要阻撓我押送稅銀進京,難道不是自尋死路嗎?”
“當今天子或許會覺得我做的過火,卻不會覺得我做錯。”
王敞補充道,“還有朝中的兖兖諸公,還有天下人的非議。咱們要不要稍稍遮掩下,彼此面子上,也都好看些。”
裴元見王敞這般說,心中微動,向他詢問道,“那依伱之見呢?”
王敞顯然也是思考了一路,這會兒心中已經有了想法,便直接說道,“我看這些虎贲左衛的人,衣甲不齊,兵器不整,一般人也未必能看出他們的來路。”
“要不要我以南京兵部的名義給你發個文書,就說是征調你們剿滅白蓮教的教匪。有這個名義向外公布,應該能平息掉市面上的那些議論。”
“隻要控制住消息在本地的傳播,然後盡快清理現場。等到事情鬧發開來,早就成了查無實據的謠言。到時候有什麽問題,就可以關起門來談了。”
“不然的話,隻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裴元沒想到王敞這麽下血本,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按照這個提議,幾乎是等同于讓南京兵部爲此事背書了。
由南京兵部來完成明面上的粉飾,避免造成讓大家騎虎難下的惡劣輿情,之後裴元就可以和各方從容角力了。
裴元對王敞這個提議還是領情的,至少說明了王敞的站隊十分堅決,甯願犧牲自己的一些利益,也要力保山頭不出問題。
裴元看的也很清楚。
這不是說王敞的覺悟已經高到了自我犧牲的程度,而是他極度看好裴元的發展,有信心用現在的付出換取未來的回報。
裴元仍舊滿意笑道,“大司馬的心意,我領情了。隻不過,這樣一來就讓我們陷入被動了。”
“我把這件事稱爲勇敢者的遊戲。”
“既然大家都不敢查,我們爲什麽要主動做這個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們隻要出手,就一定會有人認爲我們軟弱,在這件事情上窮追猛打,不斷拿捏我們,讓我們一步步退到退無可退。”
“因爲本質上來說,覆滅虎贲左衛的事情确實是真的,我們要遮掩,就必須要不停地用一個個謊言,去彌補整件事情。”
“一旦戰線拉長,事情脫離本身,那要我們命的,很可能不是虎贲左衛的這樁案子,而是我們的某個謊言。到時候,可就沒人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王敞聽完,不知不覺竟大有所得。
他剛才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捂蓋子,卻沒想到真正會威脅到他的,竟很可能是這個蓋子。
裴元将腰間的霸州刀摘下,放在手中敲了敲,做了總結性發言,“刀雖然是兇器,但是我們拿的越近,别人才會越怕我們。我們,就等着看吧。”
裴元确定了這件事的基調,王敞也莫名的心安起來。
果然是很有說服力的言辭啊!
四人慢慢踏過戰場,王敞也大緻對這件事的全貌有了概念。
對于澹台芳土和司空碎來說,那就更有概念了。
等到發現了堂堂南京兵部尚書,竟然對裴元亦步亦趨,甚至還上趕着主動幫這件事擦屁股,兩人才算明白了,自家千戶這是什麽格局!
這他媽的!
怪不得裴元敢放言,虎贲左衛會被他弄出城來受死呢。
有南大司馬幫着做小弟,我上我也行啊!
兩個百戶情緒激動。
現在我已經行了,這麽聽話的南大司馬在哪裏領?
跪求!
裴元帶着人,一直到了他們設伏的那道土坡前。
錦衣衛官兵和那些剛收隊的江湖人,正在這裏等着裴元訓話。
裴元不理會他們,下巴一挑,向王敞示意前方一個無頭的帶甲屍體,“那就是虎贲左衛指揮使楊麟。”
王敞順着看去,看到那個像是豬狗一樣,被随意宰殺的正三品指揮使。
然後又把目光拉遠,看向那些四處狼藉的虎贲左衛士兵。
他心中暗暗感慨。
選擇一個正确的位置,果然比什麽都重要。
有些風景,還是站在裴元旁邊看更安心。
裴元繼續道,“我已經讓人去江都城裏的百戶所滅口了,如果順利的話,會拿到兵部的那份文書,要是拿不到,也無所謂。”
“你這邊,後續仍舊按照原計劃執行。”
“隻要我們不主動暴露,沒有人會把這件事和南京兵部聯系到一起。”
王敞點頭道,“下官必定不會讓千戶失望。”
裴元想着,又補了一句,“說不定,經曆了今天的事情,南邊的各個衛所,會更有危機感。更有動力把士兵和裝備的缺額平一平。”
裴元覺得這會兒,已經能和王敞交交心了。
便主動提起,“至于朝堂那邊。我已經讓太監陸訚作保,從诏獄中放出後府都督同知白玉。之後白玉會戴罪立功,領兵參與對霸州叛賊的圍剿。”
“陸訚會出任白玉的監軍太監,并設法取代谷大用,拿到平叛大軍的全權指揮權。”
“這對我們,是個機會。”
王敞之前就聽裴元提過幾句,這會兒聽到具體的人名事項,知道自己在裴元這個小山頭裏,已經往前挪了幾步,獲得了初步的信任。
一時,不覺心潮澎湃。
澹台芳土和司空碎卻已經完全懵逼了。
以他們的段位,連裴元在說什麽,都有些聽不懂。
王敞怕把握不住裴元話中的深意,于是壓下心中的激動,主動請示道,“千戶說的機會是?”
裴元分析道,“陸訚雖然有些能耐,但他沒有參與過大戰的指揮,又剛被我挫敗了銳氣。現在忽然執掌大軍,隻怕也心中沒底。”
“你盡量在手裏攥上點成用的人,在關鍵的時候,出兵給他敲敲邊鼓。陸訚必定記挂你的情分,到分功時候,拿下一個右都禦史不難。”
王敞這會兒終于明白了,裴元說的送自己一個右都禦史是怎麽回事。
原來還有這般謀劃。
隻要拿了右都禦史,将來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出任總督、巡撫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土皇帝。
事關自己的前程,王敞立刻表态,“我一定讓各個衛所湊出一支精銳來,随時在揚州待命。沒有千戶的準信,這支兵誰都調不走。”
裴元滿意之餘,也大爲惋惜。
可惜,王敞本人的底子太差了。
他是成化十七年的會試第三,身爲統考全國第三,原本該是闆上釘釘的内閣種子。
可惜殿試的時候,王敞遭遇了不可思議之大崩盤。
直接從統考全國第三,變成了二甲倒數第三,全國第九十六,甚至險些直接掉爲第三等的同進士出身。
若是從陰謀論出發,那就是王敞上邊沒人。
若是以尊重結果爲前提,那就是王敞是個作八股的憨憨,在策論一道上實在不值一提。
王敞的這種際遇,不能說從天上到地下吧,反正是夠苦逼了。
很多年後,王敞才苦盡甘來,勉強熬上了正二品南京兵部尚書。
結果,剛想要叉會兒腰,在南京吏部低調做人的吏部右侍郎,不聲不響的壓了王敞一頭,成了南京吏部尚書。
這個人選,勾起了王敞陳年的回憶,引起了他極度的心理不适。
無他,此君便是成化十七年的榜眼黃珣,餘姚人。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王敞本該以探花郎的身份,站在黃珣的身後,和這位老哥哥同登一甲。
然而……
所以,雖然大家是同年,表面上也很親近,但是王敞還是難受很長一段時間。
終于有一天,他忽然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黃珣被罷官了。
今天就滾蛋!
壞消息是朝廷直接空降了一個南京吏部尚書。
至于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爲什麽是壞消息呢。
無他,新任的南京吏部尚書王華,便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也是餘、姚、人。
和這兩位同年相比。
王敞雖然看上去并不遜色。
但是别人隻是路過歇歇腳,他的仕途已經斷了。
王敞想要再進一步,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後追封一級,混個從一品。
不但王敞爲此蛋疼,裴元對此也挺糾結的。
不然的話,若能把這貨捧進内閣裏,不比“飄零半生”更強些。
等送走了麾下頭号牌面,裴元也不多耽擱時間,趕緊帶人趕回去保護稅銀。
回去後見一切如故,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侯慶也趕了回來,他身上的短甲衣衫,已經被鮮血浸透,髒兮兮的手上遞過來一封略顯髒污的公文,“大人,卑職幸不辱命。”
裴元打開一看,正是南京兵部讓虎贲左衛去渡口協防的那份文件。
他想了想,親自收了起來。
這可是南京兵部聯手裴元做掉虎贲左衛的鐵證。
對老哥哥的威懾力,僅次于胖弟弟的勸進表了。
裴元又問了一句,“人呢?處理幹淨了嗎?”
侯慶信心十足的說道,“整個百戶所雞犬不留。”
裴元滿意的點點頭,侯慶這才識趣的退下。
程雷響主動詢問道,“大人,咱們接下來該怎麽安排?是要暫時留在這驿站,還是直接往淮安去。”
裴元留在揚州的目的,現在一個都沒達成,當然不想就這麽離開。
韓千戶還沒趕來換銀子,淮安那邊的局勢也遲遲沒到可以介入的時候。
裴元現在已經把越來越多的賭注,壓在了霸州叛軍會攻打淮安這件事情上了。
而且之後的許多計劃,也都和霸州叛軍是否南下,緊密的關聯着。
這幾天裴元看上志得意滿,但是他已經被一種莫名的情緒開始漸漸支配了。
裴元現在甚至都已經不敢去分析,假如霸州叛軍沒有去攻打淮安,自己會面對什麽樣的局面。
他現在像個紅了眼賭徒一樣,做夢都恨不得按着劉六、劉七的腦袋,讓他們來碰淮安。
有好幾天,裴元睡醒之後,都一肚子郁悶的看着地圖,無能狂怒。
你踏馬來打淮安!
來打淮安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