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戶對此事倒也可有可無。
不過想到王敞剛上了自己的船,也算是自己手中最好看的那張牌。
裴元這做大哥的總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于是便道,“那就一起去吃個便飯吧。”
說完,兩人便從那短巷中出來。
王敞一露面,跟随他來的那些揚州官員就紛紛往湊上前來。
隻是這會兒處境尴尬,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總不能開口問,大司馬你有沒有被人堵在巷子裏打吧?
南京兵部尚書不要面子的嗎?
好在,他們的擔心好像是多餘的。
王大司馬不但沒有半點屈辱憤懑之色,反倒看上去頗有些春風得意的樣子。
不等他們胡亂猜測,王敞便開口笑道,“各位先回去吧,今日我要和這位朋友把酒言歡。”
那些揚州官員可不止是爲了給王敞接風,而是正兒八經找王敞有事情要談的。
見王敞要走,頓時着急起來,“大司馬,這會兒難得湊得人齊。任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耽誤和衆人見一見。”
王敞心道,和你們這些撲街商量有什麽用?
他這會兒心中有底,已經沒有之前那六神無主的樣子。
不知是爲了消除之前的不良影響,還是打算維護自己在劉瑾殘黨中的權威。
王敞袖子一甩,傲然說道,“放心好了,你們擔心的那事兒,本官已經有些眉目了。待本官斟酌一二日,自然會告訴伱們該如何行事。”
裴千戶是個很體諒人的。
等到王敞裝完逼,才帶着人往孫克定約好的那處酒樓去。
畢竟裴千戶也經曆過狼狽如狗的歲月,也知道有些時候不裝一裝,确實是很難熬的。
比如裴元他自己。
當初若不是稀裏糊塗的,忽悠了陳頭鐵和程雷響上了自己的賊船,衆籌出了創業打拼的班底,裴百戶現在還在爲“點多少錢的早餐,店主不會來要錢”進行博弈呢。
王敞若是能漂亮的實現自己的意圖,将陸完運作成劉瑾殘黨的黨魁,那麽王敞在這件事中,本身的影響力也将會變得十分可觀。
原本那些散亂的,彼此沒有交集的劉瑾殘黨,說不定也能被他借機整合出來。
到時候,這個王敞的重要性,還要往上走一走。
考慮到王敞有鹹魚翻身的可能,裴元很現實的調整了對他的态度,适當表達了一點客氣。
當初裴元給王敞上了一堂叫做“尊重和妥協”的課,他不希望自己也在這種事情上犯蠢,把一個好好的助力,變成自己的敵人。
孫克定請客的地方離這裏不遠,裴元說了地名,還是王敞在前作向導,領着衆人過去的。
王敞也不遮掩,自嘲的笑道,“我這南京兵部尚書,看着手裏有幾十上百的衛所,其實哪個都不能動。”
“不是老夫動不得,是他們不敢動。就像一個熟透了的瓜,看着新鮮水靈,可要用手去拿,除了一層皮兒可看,裏面已經稀爛的要淌水了。”
王敞說完,話語往眼前一帶,“有時苦悶了,這揚州,我倒是沒少來。”
裴元會意,知道王敞這是解釋他的處境,以及爲啥對揚州這麽熟。
裴元也知道這事兒怪不到王敞頭上。
要知道王敞的底色是什麽?是閹黨啊。
閹黨就是隔着一層的天子的人。
和江南的士大夫本來就不對付。
王敞這個位置可不好坐。
裴元還沒拿捏好該怎麽和這家夥相處,一邊走着,一邊聽着,一邊點頭。
等王敞彙報完思想,一行人正好,慢慢到了一片紅燈高挑的繁華所在。
裴元遠遠的就看見,孫家的老仆正焦急的,在酒樓外等着。
裴元打斷了王敞的話,笑道,“先去見見我那朋友。這些交心的話,以後再說也不遲。”
王敞适時地停下了話頭。
那孫家的老仆這會兒也瞧見裴元這一行人了,連忙笑着迎過來,“裴百戶,我家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裴元聽見這句裴百戶,心中也不免唏噓。
這才多會兒功夫,我就已經不是我了。
若是孫克定知道自己這些日子做的事情,隻怕他早就自己跑門口來等着了。
恐怕在這貨眼裏,自己還是那個靠着谷大用這個後台,才能和他這個堂堂進士結交的錦衣百戶吧。
裴元也不在意,開口說道,“前面帶路吧。”
那孫家老仆連忙在前引路,領着一行人進了那酒樓。
那酒樓顯然也是綜合性很強的娛樂場所,前堂有人吹拉彈唱,樓上有雅間客房,後面的院子則曲徑通幽,掩映着許多裝飾華麗的房間。
裴元這一行倒是惹來了不少人的注意。
主要是醍醐和尚和知爲道人這一僧一道,比較容易讓人提起興趣。
醍醐和尚臉皮漲的通紅,他不敢亂看,時不時又偷偷瞟一眼,倒是自始至終沒說過要回避之類的話。
知爲道人笑眯眯的頗爲坦蕩,見有女子看他,還會颔首緻意。
一時間,倒也讓裴元判斷不出,哪個更猥瑣一些。
很快,就到了一處花廳前,孫家老仆說道,“裴百戶稍等,就在這裏。”
說着,快走幾步,進去回報。
花廳裏立刻響起孫克定的笑聲,“裴兄弟可算趕過來了。”
很快,孫克定便迎了出來。
裴元打量了他兩眼,笑着說道,“我這一路也是九死一生,一言難盡啊,唉。”
裴元和孫克定隻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有些話沒必要說的太深。
孫克定打量了裴元幾眼,又看了看裴元身後跟着的随從,目光立刻落在了王敞身上。
原因嘛,倒也簡單。
裴元身後的幾人一看就是作爲護衛的江湖路數,但是王敞一身華服,帶着官威,又是多年的讀書人,那氣質自然不用。
孫克定怔了怔,小心道,“不敢請教,這位是?”
裴元看了王敞一眼,不知道方不方便直接說他的身份。
王敞倒是不忌諱,直接道,“老夫乃是王敞,和裴千戶是一起的。”
“王敞?”孫克定吃了一驚,又有些猶豫。
他在南直隸當官。
南直隸頂頭的幾個尚書,他還是聽過名字的。
隻是有些不敢信,是不是那個人。
裴元和孫克定的關系沒有那麽近,他怕王敞誤會了,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便主動說了一句,“他在兵部做事。”
裴元這話有些點到爲止的意思。
孫克定在官場混了一些日子了,哪裏聽不出話外之音。
說王敞在兵部做事,就是告訴孫克定,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人。
話已經說的這麽明白了,卻不肯捅破最後那層窗戶紙,就是提醒孫克定,差不多就行了,知道歸知道,還沒到那個地步。
王敞久在官場,孫克定能明白的那些事,他也很快明白過來。
短短的三兩句話,彼此間的身份、位置,以及該應對的态度,就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孫克定連忙深深一揖,把腰彎了下去,“原來是老先生來了,後學這裏蓬荜生輝。”
王敞笑着應了聲,“剛才正和裴千戶有事商量,有些話還沒說完,隻能跟着裴千戶多走幾步,倒是叨擾你了。”
孫克定聽了先是略略吃驚,接着就心中駭然了。
略略吃驚是,裴元現在已經是千戶了?
這才剛離開多長的時間,沒想到這家夥就往上邁了一大步。
其實這件事對孫克定的影響還不算大。
孫克定是文官,對武職頗爲輕視,就算裴元做到了武職千戶,他這個堂堂進士也不放在眼裏。
心中駭然的是,王敞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他有事和裴元商量,竟然要遷就着裴元,跟着他邊走邊說?
王敞可是堂堂正二品的南京兵部尚書啊,這麽大的官,這麽大的學問,怎麽還能有這種語法錯誤?
就在孫克定驚疑不定,呆如木雞的時候,裴元催了一句,“進去說吧。”
“好、好。請、請。”孫克定慌忙引着人往裏走。
裴元進了花廳一看,見四下布着席案,上首仍舊空着。
于是毫不客氣的往上走。
孫克定進門之後,還想着趕緊殷勤将王敞向上讓,見裴元自顧自往上走,就有些愕然。
等裴元在上首坐定了,卻見王敞神色從容的去了次席坐下。
孫克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
等到裴元帶來的随從也落座了,孫克定才覺出自己站着突兀,連忙尋了一處空處坐下。
廳中原本有些豪商打扮的人物,在裴元剛進門的時候,就在竊竊私語。
見到孫克定有些魂不守舍的坐在那裏,越發奇怪起來。
裴元想着正事,便在上首笑着對衆人說道,“本官就是負責押送稅銀的錦衣衛千戶裴元,這些日子,想必孫知縣也和你們提到過我。”
裴元一說話,那些竊竊私語的商人都停了下來。
有個離得近的胖子,滿臉堆笑的說道,“已經從孫知縣那裏聽過裴千戶的威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裴元哈哈笑了一聲,目光看向孫克定,“孫兄,這是你安排的酒局,你來說兩句啊。”
孫克定還在頭腦風暴着,思索着王敞出現在這裏是什麽意思,和裴元到底是什麽關系。
見裴元說話提到他,連忙坐直身體,嘴巴張開,卻卡在那裏。
我想說什麽來着?
裴元見狀,說道,“客套話沒什麽意思,也沒必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孫兄那邊遇到什麽情況,咱們可以開誠布公的講一講。”
孫克定這會兒才穩住思緒,幹巴巴地說道,“這次請裴千戶過來,主要是揚州的商人們,心中有些疑問。”
“頭一個是漕運的問題。”
“我聽他們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有一批船也是向北走貨,可是船到了濟甯之後,部分河道出現了封凍,貨物發賣的極慢,等到想回來的時候,又趕上春季枯水,一直到了五月還不見有漕船回來。這一來一回,就耗進去了大半年,所以他們心中有些疑惑。”
裴元聽到這裏,心中也沒數,看了王敞一眼。
王敞自然接住了裴元的意思。
沉吟了一下說道,“去年的氣候确實有些古怪,因爲冬漕不順,還更換了河道總督。今年比去年要冷一些,不過雨雪的情況倒還好,應當不會更糟。”
說到這裏,王敞頓了一下,向裴元詢問道,“裴千戶這是打算順道帶人向北方運貨?”
裴元這才想起,還沒給王敞說這事兒。
倒是他人老成精,已經從孫克定那裏聽出了意思。
再略一思索,就看明白了在場衆人。
孫克定這個卸任的前知縣,明顯是給裴元當掮客的,這些揚州商人八成便是裴元要宰的肥羊。
裴元也不和王敞遮掩,“正好有朝廷的兵馬護衛,有運軍的漕船可用,這筆銀子不賺白不賺。再說,結伴同行的人多,對大家都有好處。”
裴元給王敞解釋了一句,有這會兒工夫思考,已經知道該怎麽回複了。
他便笑着對那些商人們說道,“這話,想必是你們聽之前那些向北走貨的商人們說的吧?”
以胖商人爲首的那些人,見裴元這般問,也不隐瞞。
“不錯。之前孫知縣來和我們說起向北走貨的事情,我們的确很是心動。我們雖然有點本錢,但是沒有門路,裴千戶願意帶我們一程,也是我們的福分。”
“隻是我們不知道這裏面的深淺,隻能謹慎着多方打聽了一番。結果所得的消息,讓我們有些猶豫。”
“光是跑這一趟,大半年未必能趕回來,就有些得不償失啊。”
裴元靜靜聽着,等他說完,才慢慢道,“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另外一件事情。如果運河上的船隊,因爲春季枯水不能南下,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一直到五月之前,同樣沒有新的船能北上?”
裴元說完,看着那胖商人,“是這樣的嗎?”
那胖商人怔了怔,不由喃喃道,“是啊……”
裴元隻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他猛然意識到了之前的一個盲點。
裴元看着那胖商人繼續慢慢道,“也就是說,當你們萬一遇到春季缺水,船回不來的不利情況,就會同時出現對你們最有利的另一個情況。”
“那就是沒有别的商人,能夠在那時候出現在北方,和你們展開競争。”
裴元對商業了解的不是很多,向那胖商人求證道,“是這樣的嗎?”
那胖商人咽了咽口水,語氣也激動起來,“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