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千戶鼓勵完裴元,又說道,“這件事還需要諸多準備,倒是不急。你接下來的精力,還是要放在押送稅銀上。隻要淮安那邊的謀劃出不了岔子,咱們就有足以周旋的餘地。”
裴元連忙顯示自己的價值,“卑職已經做了一些準備,和雙方也形成了一點默契。進入淮安之前,應該不至于發生太過激烈的沖突。”
韓千戶向裴元詢問了下原因,随後搖頭道。
“也不能大意,呂達華背後的隻是一部分人,另外有些利益切身相關的,說不定會不管不顧的向你出手。”
“我得到的消息,朝中已經有禦史彈劾前内閣大學士焦芳,說他勾結劉瑾,構陷忠良。”
“這焦芳已經告老還鄉有些日子了,拿他下手,正好可以試試水深水淺。若是查辦焦芳成功,接下來幾年,恐怕朝廷會集中精力清洗劉瑾殘餘。”
“在這種關鍵時刻,所有和劉瑾新政有點瓜葛的事情,都會被嚴防死守。”
裴元聽了,也沒了之前的樂觀,他試探着問道,“那千戶所這邊……”
韓千戶不等裴元說完,就道,“鎮邪千戶所雖然人數衆多,但是有監察各地的寺廟宮觀的職責,很多都分散在各處。”
“光北京一地,就占了近半的人手。”
“再加上還有些人在出任務,短時間内應該沒法再給你更多的人了。”
“伱此行要用好那些江湖勢力,以及沿途衛所的兵馬。”
說到這裏,倒是給裴元提了個醒。
他現在手頭就有兩個能派上用場的戰力,一個是存在風險的醍醐和尚,一個是被裴元拿住把柄的嶽清風。
要是這兩個能用得好,就能減少許多麻煩。
裴元讪讪道,“千戶,上次的事情……”
見他說的吞吞吐吐,韓千戶不動聲色道,“什麽事情?”
裴元輕咳了下,“就是那個醍醐和尚的事情。”
猶記得當初韓千戶派人來拒絕的時候,還含怒說不想見到裴元來着。
“哦——”
韓千戶拉長了語調,瞥着裴元,調侃道,“就是有人翅膀硬了,想勾結外人跑路的那次吧。”
裴元連忙否認,“絕非如此!”
想要解釋,可是,真話也不好聽啊。
當時裴元确實是想逼迫韓千戶退讓來着。
所以韓千戶才會說出“你赢了”之類的話。
韓千戶就像是定格了一樣,用質問的目光,斜觑着裴元。
裴元讷讷着,以目觀鼻,以鼻觀心,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合适。
好在,這次裴元給韓千戶提出的“聯合七虎,鞏固千戶所地位”的計劃,讓她比較滿意,倒也沒繼續爲難裴元。
看了裴元一會兒,韓千戶便悠悠說道,“把那和尚喚進來,讓我看看。”
裴元連忙起身,去院外叫來了醍醐和尚。
那醍醐和尚聽說要去見上官,臉上露出些許畏怯。
裴元安慰道,“不用怕,忘了本官對你說的話了?你是我的人。韓千戶乃是我們的後台,就是護着我們的官。”
醍醐和尚僅存的戒心,也被這人人堅信不疑的大明普世價值打消了。
他跟着裴元進了那小院,裴元正要帶他進入房間,就聽韓千戶道,“行了,就在那兒吧。”
裴元心中一動,留下醍醐和尚在院中,自顧自的進入房内,“千戶,這就是那個醍醐和尚。”
韓千戶随意嗯了一聲,看着那和尚問道,“你便是從淨心寺來投的醍醐和尚?”
那醍醐和尚連忙道,“正是小僧。”
韓千戶打量了醍醐和尚幾眼,笑了笑,手指尖輕輕的在桌案上敲了敲,“行了,不用遮掩了,你出來吧。”
随着韓千戶的指尖輕敲,那醍醐和尚仿佛受到什麽重創一樣,顫抖了幾下。
接着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那醍醐和尚死死的盯着韓千戶,用力的扭動着脖子。
在裴元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下,醍醐和尚的脖子竟像是生生的拔出來一樣,伸長了半尺。
接着那醍醐和尚活動起了手腳,他的胳膊和大腿也都長了不少。
比例的極度不協調,再加上長長伸出的脖子,讓那醍醐和尚像是一隻出了殼的烏龜一樣。
然而那陰沉的臉色,不但沒讓裴元有滑稽的感覺,反倒有一種極度的壓抑不适。
那醍醐和尚盯着韓千戶,半晌終于開口道。
“沒想到我這徒兒會遇到你這魔頭,看來我皇覺寺的氣數盡了。”
說着,那醍醐和尚一步踏出,向堂中沖來!
醍醐和尚這一步看着不大,但仿佛能欺騙人的視覺,一步就要踏進門檻。
正飲茶的韓千戶,劍眉淩厲,右手拈起茶杯,輕喝一聲,“大膽!”
說着,那茶杯劈頭向那醍醐和尚擲去。
那醍醐和尚看着生猛,卻對這砸來的茶杯十分警惕,竟硬生生的停下腳步,手中持咒做出怒目金剛相。
随着醍醐和尚雙手持咒,怒目圓瞪,渾身變得如同金銅鑄就,發着陳舊的暗光。
韓千戶擲出的茶杯砸在醍醐和尚頭上,猛然爆碎開來。
那醍醐和尚身體隻微晃了晃,毫不退讓的繼續一步向前。
韓千戶起身,白皙如玉的手掌,猛然向醍醐和尚抓去。
然後那手掌瞬間巨大化,直接死死的将醍醐和尚攥在掌中。
醍醐和尚身如金銅,韓千戶的手掌緊攥,力道之大,捏的發出了“咯吱吱”的聲響。
然而醍醐和尚毫無所覺一般,努力的伸長着脖子施展着手腳,從韓千戶巨大化的手掌中,努力掙脫着。
韓千戶手掌再度用力,醍醐和尚已經趁機用出大慧刀印。
見韓千戶沒有躲閃,那醍醐和尚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讓他的金銅之軀彷佛洩了氣一樣,哇的噴出一口污血,接着一口口的嘔血。
韓千戶卻面不改色,看着醍醐和尚呵斥道,“還不滾出來嗎,莫非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枉死?”
那醍醐和尚又嘔出一口血,接着一道黑影忽然從他身上一閃而出,向韓千戶沖去。
韓千戶“呵”了一聲,左手拿出扮書生用的白紙折扇,刷的展開,擋在身前。
那白紙折扇上立刻出現了一個淡墨勾勒的、如瘋似魔的老僧。
韓千戶随手将折扇收了,正捏着醍醐和尚的右手,向院外一甩,那巨大化的手掌重新恢複原樣。
醍醐和尚重重的落到院外的地上,翻滾了一陣,沒了聲息。
裴元手腳冰涼,目瞪口呆的看着。
他以爲自己已經可以稱得上一句壯士了,但自己那點能耐,在這等對抗中又算得什麽?
裴千戶那硬起來的腰杆,再次有些虛了。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弱者的生存方式。
裴元趕緊上前問道,“千戶,您、您沒事吧。”
韓千戶看着裴元忽然如此從心,心中也難免暗爽。
她闆着臉問道,“能有什麽事?”
裴元趕緊一副爲君分憂的架勢,說道,“那妖僧臨死狂笑,莫不是有什麽算計?”
韓千戶冷哼一聲,不屑道,“無非是想用大慧刀印打開我心神的缺口,不自量力的想要寄希望于萬一。”
裴元上下打量,滿是關切的問道,“那賊和尚,沒傷到您吧?”
韓千戶實話實說,“那恐怕有點難。”
裴元見韓千戶手上還有血,連忙讨好的說道,“卑職這就去給千戶打水淨手。”
韓千戶看了院中那醍醐和尚一眼,“不急。那和尚還有救,找個大夫幫他瞧瞧。上代醍醐和尚的殘魂,已經被我收了,此人身上應該留下了點本事。你若是能收服他,也能做個臂助。”
裴元剛才已經見識過醍醐和尚的能耐,聽了不免心動。
當即道,“卑職遵命。”
說着趕緊匆匆出門,先讓侯慶将那垂死的醍醐和尚帶回他的房間,又讓程雷響趕緊去尋大夫。
衆人見醍醐和尚進去見韓千戶沒多久,就被打的生死不知,心中都忐忑惶恐,趕緊去忙着做事。
隻有宋春娘,在見識到韓千戶的美貌和強大後,不但沒有生出懼意,反倒心潮激蕩的淚水都要濕潤了唇角。
她見裴元張羅着尋木盆打水,立刻意識到能讓裴千戶這麽做的,必然是韓千戶了。
她趕緊殷勤的過來說道,“我來吧,我來吧。”
“滾!”裴元怒目,這種讨好上司的機會你也敢搶,是踏馬想找死?
裴元打了水,用木盆盛着,快步的進了房間。
“千戶,卑職伺候您洗手。”
韓千戶很滿意裴元的态度,“放下,我自己來吧。”
裴元四下一掃,沒看到放木盆的架子,要放在桌子上,又怕韓千戶嫌他沒規矩,便趕緊将木盆放在旁邊的另一個椅子上。
韓千戶也不用起身,稍一彎腰就能把手洗幹淨。
裴元見韓千戶彎腰慢條斯理的搓着白皙的手指。
目光從盆中移到韓千戶身上,然後發現了因爲坐着彎腰,被壓住的略有些緊繃的白衫下擺。
那弧線……
裴元隻瞄了一眼,就自生警兆。
——不好,裴元你已有取死之道啊!
裴千戶目光立刻挪走,堅毅忠誠起來。
正搓洗手指的韓千戶略頓了一下,繼續慢慢洗着,臉上不見什麽表情的起身,詢問道,“除了醍醐和尚,還有什麽要本千戶幫你解決的麻煩,一并說來吧。”
裴元哪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趕緊又說道,“上次千戶賜給我的那個袈裟,千戶還記得嗎?”
韓千戶聽了糾正道,“是借。”
裴元聽了略微心塞,“額,就是千戶上次借給我的那個袈裟。”
韓千戶看着裴元輕笑了下,“現在賜給你了。”
不等裴元反應過來,就道,“說吧。”
裴元感覺自己被玩心态玩的有些話不吐不快了,但是面對剛剛大發神威的韓千戶,他還能有什麽話說。
當然是忠誠!
——請千戶盡情的玩弄卑職的心态吧!
裴元立刻做出感激涕零狀,“卑職謝過千戶。”
見韓千戶笑意深了幾分,這才把之前關于血紅袈裟的事情說了說。
韓千戶聽了點頭道,“你猜的沒錯。皇覺寺八僧自從隐匿行蹤之後,傳承确實出了問題,不知是所托非人,還是他們後來的想法有了改變,很多功法都出現了不同情況的變化。”
“原本的寬厚平和之意盡消,反倒多了很多偏激邪異的地方。許多功法的攻擊性,也開始變得很強。我原本給你的袈裟伏魔功,恐怕控制起這血紅袈裟來,都未必那麽方便了。”
裴元道,“這是一方面,功法的問題,卑職還沒察覺到什麽,那袈裟驅動起來的時候,也算聽話。另外,卑職還用這袈裟功抓住了華山派的掌門嶽清風。”
“後來,卑職從陸訚那裏,得知了嶽清風的一個把柄。”
“他原本乃是禦馬監的一名淨軍,後來機緣巧合之下,讓他在出任務時,逃離了禦馬監的掌控。流落江湖之後,他加入了華山派,憑借心無旁骛的苦修,最後成爲了華山派的掌門。”
“禦馬監的有人外出的時候發現了他的秘密,将此事回報之後,被禦馬監掌印太監唐慎把此事隐匿了起來。”
“這次陸訚南下之前,恰巧掌握了這個秘密,就趁機要挾了嶽清風爲他做事。好在卑職有千戶賜予的袈裟……”
說到這裏,裴元醞釀了下感情,做出感激涕零的摸樣看向韓千戶。
韓千戶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繼續說。”
裴元繼續說道,“卑職依靠韓千戶賜下的袈裟成功拿下了嶽清風,并從陸訚那裏套出了這個秘密。卑職想着,若是能用這個秘密要挾嶽清風爲我做事,正好能添一大助力。隻是陸訚把這秘密告訴我,本身就已經讓嶽清風對我們不再信任,卑職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收服他才好。”
韓千戶聽完,用手指在桌上無意識的慢慢敲着。
裴元看的心驚肉跳。
他可是見過韓千戶随便敲了敲,就把上代醍醐和尚的殘魂驚出來的,萬一韓千戶走了神,給自己一頓輸出,那自己怎麽扛得住。
韓千戶想了一小會兒,向裴元問道,“那你想我怎麽做?”
裴元小心地試探道,“以韓千戶的本領,收拾嶽清風應該不在話下,不如請韓千戶出手,先震懾住那嶽清風。”
韓千戶又想了很久。
裴元有些奇怪,這種事情對韓千戶來說,應該不算難事吧,何必如此糾結。
韓千戶敲擊桌子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像是拿定了決心一樣,說道,“放他走吧。我們沒必要拿走一個人最後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