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忙道,“多謝公公體諒。”
胡公公笑了笑,喚人道,“取秤和銀賬簿子來。”
有太監出門,去取來了一杆小秤,在秤上将銀子過了,正是足足的五十兩紋銀。
裴元在銀賬簿子上登記畫押,這才把銀子收入袖中,向胡公公道,“卑職回去就準備押運銀子的事情,等和韓千戶商量好細節,再來向胡公公禀報。”
胡公公嗯了一聲,不鹹不淡的說道,“朝廷交代的事情,多用點心思。”
裴元應諾而已。
等到了前堂,胡公公袖手道,“裴千戶自去吧,咱家就不送你了。”
裴元連忙道,“卑職豈敢,公公留步。”
裴元在胡公公的目送下,很快離開了提督蘇杭織造衙門。
出了門後,裴元摸出那塊銀錠,打量了下銀錠形狀和上面的文字樣式。
宋春娘在旁蠢蠢欲動,按捺不住的好奇,“千戶,讓我瞧瞧。”
裴元呵斥道,“懂不懂事。”
宋春娘在衆人面前覺得有些丢臉,又央求道,“瞧瞧嘛。”
裴元想想,好像确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把那塊銀錠丢了過去。
宋春娘嘿嘿笑了笑。
裴元翻翻白眼,闆着臉不想讓她太得意。
等快到宿處的時候,裴元向着宋春娘張手,“我的銀子呢,拿來。”
宋春娘本也是看個新鮮,聞言,很給面子的将那枚銀錠恭恭敬敬的送到了裴元手上。
還讨好的說道,“千戶,給您的銀子。”
裴元雖然知道宋春娘故意在演,但還是道,“這還差不多。”
裴元将銀子一攥,背過手去。
哼,小舔狗。
進了院子,裴元就見自己屋的房門洞開。
他下意識的歪頭一瞧,看到有人正坐在桌前飲茶。
或許是發現了裴元進來,那人笑着擡頭,向門口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來。
裴元怔了怔,立刻覺悟了。
這踏馬哪是自己的八萬兩銀子。
這踏馬是韓千戶的八萬兩銀子!
就算最後賺了錢,那也是共同财産,最後怎麽分,也踏馬得看韓千戶的意思!
大徹大悟的裴元立刻一溜小跑上前,将那枚銀錠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那白皙的手上。
“千戶,給您的銀子。”
韓千戶拿着銀子抛了抛,笑道,“這還差不多。”
裴元覺得自己有被内涵到。
偷瞧一眼,見韓千戶這次做了書生打扮,穿了一身白衣。
本就略偏中性的相貌,更是說不出的俊俏好看。
她本就生的白,和素淡無光的白衣交相輝映,反倒顯得出她肌膚的瑩潤光澤。
不愧是我的韓千戶。
穿黑的時候白的那麽好看,穿白的時候也白的那麽好看。
裴元甚至都能猜到,身後的宋春娘一定在用力的吞咽口水了。
舔就舔吧。
裴元心中竊喜。
韓千戶把手中的銀子用力在桌上敲了敲,裴元這才回過神來,一臉忠誠待命。
韓千戶那明亮的眸子看着裴元,口中淡淡說道,“裴千戶現在出息了啊。”
裴元連忙道,“卑職不敢。”
除了忠心作祟,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裴元雖然脫離了那飄若浮萍的狼狽處境,但是正式加入了鎮邪千戶所,也就意味着韓千戶對她的控制力更強了幾分。
原先的時候,裴元還算是北鎮的人,遇事不妙還有跑路的餘地。
現在就就隻能和鎮邪千戶所同進同退了。
當前的社會大環境,别說是軍戶衛所了,就算是府縣州衙,二把手都不好幹啊。
裴元見韓千戶這會兒心情不錯,覺得是個不錯的機會,索性提前引爆自己的那些破事兒。
他看着韓千戶,眼巴巴的說道,“千戶,您氣兒消了嗎?之前,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韓千戶很有深意的看着裴元,“沒有誤會。你可能不了解我,但是我很了解你。”
裴元擦了擦汗。
信息這麽不對等,他也不敢多說什麽了。
趕緊把話題往公事上扯,“額,卑職已經奉千戶之命,去見了胡公公。”
韓千戶果然被這事吸引了注意力,“胡峪怎麽說?”
裴元琢磨着說道,“胡公公不想摻和這件事,但是他堂堂一個提督蘇杭織造太監,能親自陪我這個千戶去府庫驗看銀子,而且卑職取銀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爲難,看樣子應該是向着朝廷這邊的。隻不過,雖是傾向,也無片言相告。”
韓千戶提醒了一下,“副千戶。”
裴元剩下的話都被噎住了。
他趕緊表态,指天發誓,“在韓千戶面前,卑職永遠都是當初那個裴百戶。”
韓千戶瞥了裴元一眼。
她這動作其實很細微,但因爲睫毛好看,在裴元眼裏還是很明顯的。
韓千戶也沒糾正裴元這說法,繼續道,“胡峪向來如此,這件事他做的很對。”
“這天下不管鬧成什麽樣子,總要有人把精力放在做事上。說的難聽一點,這一代的天子完蛋了,還有下一代的天子。事情總還是要做的。”
裴元聽到這裏微微一怔,這倒是他從未考慮過的事情。
韓千戶又看着裴元道,“伱之前打算要投陸訚?”
“沒有的事情!”裴元吓了一跳,趕緊表态,“卑職絕對沒有背叛韓千戶的意思。”
韓千戶笑了笑,“我想你也沒那麽傻。不然當初你也不會,甯可被天下人恥笑,也要從追查梅花會的任務中退出來了。好生跟着我做事,不也很好嗎?”
裴元額頭微微生汗。
這件事他可從來沒對任何人提過,哪怕屢次被人恥笑,裴元也都是唾面自幹的。
和保住小命相比,一時的榮辱相比,算的什麽。
裴元趕緊表态,“卑職一定唯韓千戶馬首是瞻,韓千戶站在哪邊,卑職就站在哪邊。”
韓千戶卻沒接話,過了一會兒才道。
“好好做事吧。在桌上下棋的人,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會去針對那些扶桌子的人。像胡峪那樣,就挺好的。”
裴元卻沒韓千戶想的那麽樂觀,他倒是設身處地的提醒了一句。
“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這次事情落到鎮邪千戶所上,我們哪有回旋的餘地?”
韓千戶想了想,向裴元問道,“那你覺得,在天子眼中,我們和胡峪這種人的區别在哪?”
裴元不假思索道,“胡峪在江南多年,和官場之人已經相交默契。征發徭役,調集物料時,很少被地方官員爲難。他也時常向天子上書,請求寬馳徭役,與民生息,還多次要求減少絲絹供奉的數目。不管是對天子來說,還是對地方來說,他都是個有用之人。”
韓千戶贊賞的看了裴元一眼,“說得對。”
接着又道,“鎮邪千戶所之前一直超然獨立。可現在朝廷覺得我們無用了,所以各級官吏才敢爲那些寺廟宮觀做後台,侵蝕我們的權力。朝廷也把我們當成扔上棋盤的死士,幹這運銀的髒活。”
說着,韓千戶目光向外一掃,擺了擺手。
外面程雷響等人知道兩位千戶有機密話要說,都趕緊退了出去。
韓千戶稍微壓低了聲音道,“前些日子,我去了趟河南。那邊有個叫做趙景隆的白蓮教妖賊,和趙淮、蔣三、楊林等輩,準備密謀造反響應劉六劉七。”
裴元聽了先是有些吃驚,接着反應過來,明朝鬧得最大的白蓮教叛亂,好像也就是唐賽兒那次了,之後的都沒給朝廷造成多大麻煩。
這次的應該問題也不大。
裴元還有另一個懷疑。
他低聲問道,“是真白蓮教嗎?”
韓千戶給出了三個很有智慧的形容詞,“很像,不好說,但最好是。”
韓千戶怕裴元想不透,又點了一句,“若是這些人坐實了白蓮教的身份,那必然會讓朝廷留意到那些尾大不掉的江湖勢力,鎮邪千戶所對朝廷又會變得重要起來了。”
說着,韓千戶又感慨了一句,“若是再來一次妖人李子龍事件,你我才可以高枕無憂。”
裴元聽了韓千戶這話,忽然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
正要抓住那感覺,韓千戶已經發現裴元走神,提醒了一句,“裴元?”
裴元連忙擡手,阻止韓千戶打擾自己。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剛才那道靈光,會對當前的形勢有極大的幫助。
韓千戶看了裴元一眼,也不惱怒,自顧自斟茶飲了起來。
裴元一邊苦思冥想着,一邊琢磨會是什麽事情和妖人李子龍相關。
那妖人李子龍,乃是成化年間,一個心懷叵測的妖道。
他最擅長用旁門左道來蠱惑人心,就連很多朝廷大臣、公卿勳貴、甚至錦衣親軍、内宮太監都是他的忠實信徒。
有這些人的協助,這妖人李子龍進出皇宮禦苑,如入無人之境一般。
有一天,這妖人李子龍在萬歲山上飲酒,甚至被成化天子遠遠看到。
隻是等錦衣衛圍攻過去時,卻發現萬歲山上空無一人。
成化天子十分震驚,不但重責了當時的鎮邪千戶所千戶,還另外成立西廠,确保自己的安全。
裴元想到這裏,立刻意識到了剛才那道靈光是怎麽回事,不禁脫口而出道,“西廠!”
韓千戶本來就重視裴元的看法,她正等着裴元縷清思緒,見他這般失态,立刻追問道,“西廠?怎麽回事?”
裴元腦海中迅速的串聯理順着,口中則道。
“千戶應該知道,這次南下襲擊我們的是宮中太監陸訚。陸訚的這次行動,又是爲了回報太監蕭敬。”
說着,裴元大緻給韓千戶解釋了下,陸訚和蕭敬兩人之間的關系。
又道,“雖然陸訚的本意是爲了還蕭敬的人情,但是既然出來做事,就必然以成敗衡量此行的成果。陸訚憂心回去難以交代,所以卑職就給他出謀劃策,讓他設法釋放出诏獄裏的都督同知白玉,然後取代前線監軍谷大用的位置。”
“以卑職的判斷,劉六劉七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那霸州叛軍就像是搖搖欲墜的土牆一樣,一推就倒。”
“等到陸訚事成,朝廷必然會問責勞師無功的谷大用。到時候别說谷大用保不住西廠廠公的職務,甚至就連整個西廠,都有可能被朝臣趁勢上疏裁撤掉。”
韓千戶隐約也察覺到了關鍵,問道,“然後呢?”
裴元道,“千戶,您想想,西廠是怎麽建立起來的?”
“當初西廠建立的時候,固然有利用西廠監督朝官的作用,但是直接促成西廠出現的三件大事是什麽?是妖狐夜出案、是妖人李子龍案、還有黑眚傷人案!”
裴元繼續道,“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們天然就有一個盟友,那就是失勢倒台的谷大用!”
“谷大用是内宮七虎中最重要的一個打手,他失勢帶來的後果将是一連串的,陸訚、張忠、張雄這些太監,可能會迅速得勢,掌控很多關鍵部門。張永、丘聚等輩,也絕對不會幹看着這些事情發生。”
“到時候,我們和這七虎配合,難道不能在京城再次辦出一個妖人大案嗎?”
“既然白蓮教叛亂的事情‘最好是’,那麽妖人作亂、野狐夜出、黑眚傷人也可以‘最好有’!”
“到那時,天子一定會重立西廠,我鎮邪千戶所也将徹底從棋盤上跳出來,成爲那個雙方都不想動的扶桌子的人。”
韓千戶聽了,目中閃過異彩,她思索了一下接着問道,“若是那七虎鬥不過陸訚他們,又當如何?”
裴元這時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其實,卑職和陸訚很熟。”
“若是七虎敗了,我就可以給陸訚說,爲了避免天子憂心疑惑,可以重振鎮邪千戶所,這樣西廠……,就可有可無了。谷大用,也徹底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韓千戶聽了感歎一聲,“不愧是武舉頭名的男人!果然胸有丘壑,腹有良謀啊。”
她甚至還起身,用那白皙的手,在裴元肩上拍了拍。
感受着肩上那微微的力道,裴元的骨頭都好像輕了幾兩。
就見韓千戶滿是贊賞的看着裴元,“我一直都看好你,跟着本千戶好好幹,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甜。”
裴元高興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一種奇怪的熟悉的味道。
是、是錯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