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撓撓頭,慢慢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他原本以爲,是他站在這場大戲的舞台正中。
沒想到,他也不過是時代的邊邊角角。
這個時代的絲織品、棉織品具有一般等價物的作用,直接就等同于銅錢。
朝廷收不到商稅,就征發匠戶的徭役,直接自己印錢。
大量的匠戶被征發,間接的又影響了豪商世家的利益,而且朝廷掌握了一筆物資,又會影響對應商品的價格。
和絲織品棉織品同一個待遇的還有鐵器。
隻不過從事紡織的匠戶,矛盾集中爆發在蘇杭一帶,鐵器匠戶的矛盾集中爆發在湖廣、廣東、福建一帶。
鐵器之中的代表,就是鐵鍋。
大明朝能以高溫爐熔煉生鐵,鑄造大鐵鍋,許多外邦還隻能使用手工敲打,而且質地不好的小鐵鍋。
所以鐵鍋就成了大明從周邊國家賺取暴利的硬通貨。
鐵匠這邊的問題,朝廷更是不敢輕碰,因爲這還牽扯到一個數目更加龐大更加惹不起的群體。
——礦工!
洪武年間的時候,朝廷還是嚴格的執行着鹽鐵官營的制度。
後來有一天,朱元璋去視察府庫,到了存鐵的地方一看,嚯,這是多少鐵?
官員答曰,三千七百四十三萬斤。
朱元璋當即叉腰,原來,朕的朝廷這麽富裕了啊。
于是就當場下令,撤銷所有布政司的官方冶煉場所,允許老百姓自己采煉售賣,每三十斤鐵交給朝廷兩斤就行。
至于商稅,那就低的更離譜了。
大明朝廷初始制定的商稅是三十稅一,而且老百姓所有生活所用的瑣碎之物一切免稅。
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美好。
然而,這裏面卻有一個巨大的問題。
采礦行爲和商業行爲的不确定性,導緻了整個征稅過程的不透明和不可控。
假如我是一個稅吏,當月收了五百兩的稅錢,那麽我給朝廷一文不香嗎?
那假如我是一個縣令,我讓小舅子家的二狗子去做稅吏,然後我拿走四百九十九兩不香嗎?
官員盤剝無度,而朝廷收不到銀子的後果,最後就造成了商業行爲被推高了成本,而國家背負了罵名。
國家的财政收入少,又不好提高整個社會的稅收。
于是隻能開拓财源,讓戶部在要道設關定向收稅。
然後戶部官員小舅子家的二狗子又去收稅了。
之後朝廷的稅收迅速惡性膨脹,收的稅種越來越多,收到的錢越來越少。
各級官員一邊含淚拿錢,一邊憂心忡忡,老百姓的日子這麽苦,造反了可怎麽辦,朱家的皇帝可真不是人啊。
朱家的皇帝就算不是人,可也不是傻子啊。
那朕自己讓人去收稅不就行了?
那可都是朕的錢!
然後,皇帝就迎來了滿朝文武瘋了一樣的撕咬。
——你踏馬還敢去征稅,你是不是想反?
之後暴力抗稅的事情不但屢屢發生,甚至還得到士大夫的贊揚和包庇。
什麽?你是天子?!
伱特麽就是個法人!
裴元又大略向那鐵匠詢問了一番,知道蘇州織戶的事情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
他抓了抓頭發,默默的蛋疼了幾秒。
整個大明正在系統性的陷入崩潰之中,這一攤爛泥,沉悶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好在裴千戶很有自知之明,完全沒有摻和這些爛事的想法。
他長歎一口氣,起身離開了那鋪子。
回到了客棧,正好見到宋春娘監督着那些仆役将飯菜端入偏院。
那醍醐和尚早就餓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一盤盤飯菜端入房中,然後又盯着下一盤。
裴元這才想起一事,向老實等着的醍醐和尚問道,“能吃肉嗎?”
那醍醐和尚咽了咽口水,難受的搖頭,“不能吃。”
裴元有點意外,想不到這和尚還挺守戒律的,莫非是奪舍他的那醍醐和尚的潛意識在作祟?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裴元就不能輕易當着醍醐和尚的面,拿出包袱裏的袈裟了。
萬一上一代醍醐和尚的潛意識,察覺到了心魔和尚的遺物,然後開始暴走,那裴元可就遭了池魚之殃了。
裴元向宋春娘問道,“素菜有嗎?”
宋春娘點點頭。
裴元也不多話,招呼道,“走,去吃東西。”
幾人飽餐一頓,各自歇下。
第二天衆人都沒出門。
程雷響昨天跟着裴元去做了鐵籠子,大緻能猜到裴元要做什麽。
隻是他沒有多問。
其他人則完全是聽命而爲,并沒考慮太多。
宋春娘和侯慶輪流去盯着廚下收拾飯菜。
裴元無事,想起自己還在鍛煉期,又跟着程雷響學了幾趟步法。
醍醐和尚在旁看的津津有味。
裴元想着讓他教自己兩手,醍醐和尚卻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會教人。
裴元這才想起,醍醐和尚那身本領怎麽來的。
這家夥就算是敢教,自己也不敢冒險。
裴元練了一個時辰覺得無趣,想想這才是第二天,生怕程雷響私下嘲笑,隻得又堅持了下去。
等到下午的時候,裴元仍舊帶了程雷響和侯慶這兩個,去找那鐵匠鋪子。
等到了地方,店鋪裏上次那個鐵匠師傅就滿臉堆笑的迎了出來。
裴元到了後院,看到了一個結實的大鐵籠子放在那裏,鐵籠子上有一扇門,正好可以從側面打開。
裴元示意了下程雷響。
程雷響早有準備,手中捏着的碎銀子扔了過去。
仍舊是對那店鋪老闆說了句,“隻多不少。”
裴元笑着看下侯慶,“學會了嗎,回頭找宋春娘,從我賬上取些銀子,以後這就是你的活兒。”
侯慶連忙應了一聲。
程雷響聽了卻怔了怔,有些不解的看了過來。
裴元勉勵道,“你心思活泛,跟着我浪費了,後續我有大用。”
程雷響這種人精立刻聽出來了,他在裴千戶心中已經從小跟班的角色,變成得力手下了。
他不由面露喜色,“多謝大人成全。隻不過卑職伺候慣了大人,也不急于一時。”
裴元嗯了一聲,又瞧瞧侯慶。
這種大餅,自然是見者有份。
于是,裴元慣例性的也給侯慶這個少根筋的二貨說了句,“當初火铳隊隻有你對我唯命是從,這是你的優點,好好保持,以後未必就比程雷響差。”
侯慶也不知道謙虛,笑得合不攏嘴道,“都是卑職應該的。”
裴元見那店鋪主人驗完了銀子成色,向他問道,“我這就得把東西帶走,你這邊沒問題吧。”
那店鋪主人喜滋滋的收了銀子,“成色很好,沒問題沒問題。客官是爽快人。”
程雷響便要上前拿籠子,這次侯慶倒是有了眼色,連忙搶先道,“卑職來就行。”
說着大手一伸,将那鐵籠子提起,斜斜的扛在肩上。
程雷響也不和他争,贊了一句,“想不到你還有把子力氣。”
那鐵籠子用的鐵條都有小拇指粗細,剛才程雷響伸手試了試,着實不輕。
裴元卻不意外。
當初用佛朗機炮轟擊陸訚刀盾兵的時候,裴元和侯慶一起裝卸那佛朗機炮,三百多斤的東西,兩人配合着十分利索。
那時候裴元就知道這家夥力氣不小。
這侯慶在火炮隊裏,很可能就是負責搬運火炮的。
回了客棧之後,裴元讓人将鐵籠子放在院中。
想到接下來的事情,不免有些猶豫。
上次他能肆無忌憚的把嶽清風放出來,完全是因爲有大群的弓弩手、火铳手擁簇着,另外還有一個裝滿了彈丸的佛郎機炮在旁震懾。
這次裴元要用秘密威脅嶽清風,周圍肯定不能有什麽人。
不然的話,嶽清風在判斷秘密無從保守的時候,很有可能會選擇和這些人魚死網破。
裴元這兩天一直在默默琢磨嶽清風的心态。
總結了半天,隻有一句話。
老嶽也太難了。
這種老早就能跟着出來做事的禦馬監小太監,一般是幼年時,就被閹割了,充當淨軍的人物。
好不容易來到了外面的世界,擺脫了過往的一切,能重新有個活法。
結果等到事業有成,有了回不去的生活,又被宮裏的人找到了。
這種足以社死的開盒,就像是一個猥瑣的網絡作家被發現了現實中的真實身份,暴露在千夫所指之下一樣。
嶽清風已經回不去嶽進忠了,他隻能拼死的守住自己的秘密。
所以裴元既得設法讓嶽清風明白,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又得設法讓他相信,事情還有的控制,千萬不要魚死網破,原地炸裂。
在無可選擇的局面下,裴元隻能是自己單獨和他談一談。
雖然有點冒險,但還是很值得。
而且裴元面對現在這個狀态的嶽清風,也不是全無把握。
算算日子,嶽清風已經有些日子沒吃沒喝了。
也就是前些天在無錫華家的時候,才給了他幾盤醉蝦充饑。
不管他的功夫再高,隻要是有血有肉的人,就扛不住這麽多天的忍饑挨餓。
裴元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随即對四人道,“你們幾個先出去,離得這裏遠一點。”
程雷響猶豫了一下,上前道,“要不卑職在這裏陪着大人一起,我和嶽掌門終究師徒一場,有卑職幫襯着,或許能幫着轉圜。”
裴元擺手,“不用了。”
心中卻暗道,若是我說破嶽清風身份的時候,你這徒兒在旁邊,那嶽清風不得原地重啓啊。
他現在畢竟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太監了。
他現在受人尊重,有師門,有弟子,有老婆,有女兒……
咦?
裴元覺出古怪。
莫非那掌門夫人和小師妹都是嶽清風對外的掩飾?
這麽說,至少那華山掌門夫人應該也是知情的。
裴元看了程雷響一眼。
嶽清風的秘密已經瞞不住了,再疏遠廠衛也毫無意義,這對程雷響的感情問題或許是個轉機。
宋春娘想了想,詢問道,“要不要給你換上棉甲?”
裴元怕死慣了,一向聽勸。
“行,給我取來。”
宋春娘便去取來了裴元的棉甲,幫他穿好,又給他拿來霸州刀和金瓜錘預備着。
等到四人出去,裴元這才深吸一口氣,将那血紅色的袈裟扔進鐵籠之中,又用粗鐵絲,将鐵籠的側門緊緊纏住。
裴元不指望這個鐵籠就能把嶽清風困住,但隻要稍微耽擱點時間,就足夠裴元重新催動袈裟将他吞回去的。
怕就怕嶽清風一套爆發把他秒了,那裴元的算計就全落空了。
等到确信自己做好了準備,裴元這才催動法訣,将嶽清風從袈裟中釋放出來。
随着紅光一閃,嶽清風神情委頓的出現在鐵籠之中。
他連忙用手遮住眼,等到逐漸适應了外面的光線,才兇狠的看了一眼裴元,掙紮着想要起來。
外面的光線刺激,讓嶽清風猝然之下采取了守勢,裴元這邊也沒敢急着開口,陰錯陽差下,雙方倒是避免了第一時間爆發沖突。
嶽清風沒有下意識的攻擊,裴元就已經度過雙方見面最危險的時期了。
裴元連忙沉聲道,“嶽掌門,我們談一談如何?”
嶽清風雖然狼狽,卻哈哈笑了一聲,伸手抓住困着他的鐵籠,用力一彎。
那小拇指粗細的鐵條,直接扭曲出一個足夠人鑽出的口子。
裴元早有預料,那血紅袈裟猛然撲來向嶽清風吞去。
嶽清風臉色不變,轉身一掌拍去,他手中鼓蕩如風,拍的那血紅袈裟獵獵作響。
隻是那袈裟似乎連風也吞得。
雖是被淩厲掌風所撼動,仍舊将嶽清風吞了下去。
裴元見那袈裟蠕動兩下,安靜了下來,連忙上前将那鐵籠子又扭了回去。
随後遠遠躲開,仍舊将嶽清風放了出來。
這次嶽清風一出來,閉着眼睛就直接拔劍,眼看那鋒利的寶劍就要脫鞘而出,裴元大喝一聲,“嶽進忠!你也不想你以前的事情,被江湖同道們知道吧!”
嶽清風原本緊閉的雙眼,不顧陽光下的灼痛,猛然睜開。
接着那血紅的雙眼,吃人一樣看着裴元,從喉嚨中發出困獸一般的吼叫,“你、說、什、麽?!”
裴元心裏忽然特别的沒底。
他硬着頭皮又喝問道,“嶽進忠,你也不想你以前的事情,被江湖同道們知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