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張雄……”陸訚聽了,慢慢點頭。
想着那兩條建議,再看裴元,真是有一種撥雲見日之感。
當年劉備遇孔明,孫權遇魯肅,也就如此了吧?
陸訚心頭火熱的看着裴千戶,真恨不得把他閹了,帶回宮中,朝夕請教。
裴元交代完陸訚,正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于是便問道,“對了,陸公公怎麽認識華山派的嶽清風?這家夥在江湖上名望不小,又最不喜歡和廠衛打交道,莫非你拿住了他什麽把柄?”
陸訚果然沒有把嶽清風的事情當回事,随口便道,“原來是這事啊。當初我從邊鎮回來時,蕭公公舉薦我進司禮監先做個随堂太監,沒想到卻受七虎的排擠,對此事來回推诿,絕口不提。我在宮中處境難堪,每日隻能看些密檔,打發日子。”
裴元一聽,這踏馬不就和我當初處境相似?
裴千戶和陸公公瞬間就共情了。
就聽陸訚繼續說道,“後來蕭公公想提攜自己的子侄,爲了給他們立功的機會,便向朝廷進獻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謀劃。因爲蕭公公對我有恩,我便自請出宮,操辦此事。”
裴元聽到這裏終于明白了。
爲什麽好好地一趟運銀,多了這些波折,居然還莫名其妙的迎來了朝廷的背刺。
那麽多人血流滿地,死中求活,原來竟然隻是因爲一個死太監,要給他的子侄做一份功勞。
或許在那蕭敬眼中,哪怕死了幾百上千的人命,哪怕東南動蕩朝廷不穩,隻要能讓他的子侄混個百戶、千戶的官位,都值了吧?
裴元沉默着。
接着聽陸訚繼續說道,“也正是那時候,我了解了一些江湖上的事情,意外的知道了一點小秘密。”
裴元打起了精神,想必接下來就是陸訚拿捏嶽清風的把柄了。
就聽陸訚說道,“當年禦馬監在出任務的時候,曾經走失了一個小太監,叫做嶽進忠。”
裴元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我靠!
老嶽!你……
“後來有人行走江湖時,看到有個叫嶽清風的華山弟子和他長得極像,于是秘密回報了當時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唐慎。唐慎對此事的後續發展很感興趣,就隐匿了相關的情報。”
“我也是很偶然的機會才看到相關的檔案,上面還有唐慎留下的隻言片語。”
裴元這會兒,人已經麻了。
嶽清風啊嶽清風。
難怪你對廠衛那麽敏感,一言不合就将程雷響趕走了,原來是怕和廠衛接觸多了,容易出現纰漏啊!
好了,裴元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便道,“嶽清風此人對我有些用處,那份檔案還請陸公公盡快掌握在手裏。如無必要,也請陸公公盡量不要向外人透露此人的消息。”
陸訚想了想,倒是無可無不可,“那是一份無關緊要的檔案,禦馬監也不是很重視文案資料,等我回了宮,就處理好此事。”
裴元又詢問道,“現在還有幾人知道?秘密如果說破了,就不值錢了。”
陸訚想了想,“我有幾個手下知道。”
裴元暗叫可惜,也隻能叮囑道,“盡量約束他們不要出宮,也莫要對人提起此事。”
陸訚回答的倒是痛快,“行。”
裴元将諸事說定,也不久留,在陸訚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向蘇州府行去。
路上的時候,衆人都沒多問。
程雷響和宋春娘是有分寸,侯慶和醍醐和尚則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臨近入城的時候,宋春娘才忍不住好奇,趁着别人沒注意,好奇的問了一句,“那個也是太監?”
裴元嗯了一聲。
宋春娘上次聽裴元提過一些事情,忍不住問道,“我們是要換後台了嗎?”
裴元想了想,答道,“不是。”
谷大用雖然廢物,但畢竟是陪朱厚照長大的。
霸州平亂的事情過去不久,就重新得到了朱厚照的信任。
朱厚照去邊境的時候,還特意囑咐谷大用守着他的後路,免得像他的某位前輩一樣,在河北地界上就被瓦剌包圍了。
而陸訚,盡享平亂首功風光之後,基本上就很少再出現了。
谷大用這個後台,暫時還是不能放棄的,至于陸訚,還要看他進入司禮監之後,對裴元的态度是否有什麽變化。
若是陸訚不靠譜,裴元依舊會穩穩的站在谷大用這邊。
若是陸訚夠意思,後續能夠成爲裴元的強力盟友,那裴元也願意花費心思幫他穩住局面。
入城的時候天色已晚,裴元怕打草驚蛇,也沒忙着去找提督蘇杭織造衙門的位置。
而且以現在的局面來說,相比起去見提督蘇杭織造衙門的胡公公,盡快設法把嶽清風收爲己用,才是最關鍵的。
裴元不指望得到嶽清風的忠誠,也沒想過一直控制這個江湖枭雄,隻要能度過眼前的這些難關,他也會設法和嶽清風來一個善始善終。
裴元一行數人,尋了一處看着還算清淨的客棧住下。
那醍醐和尚一路靠着鬥笠覆面遮遮掩掩,到了偏院中總算能去掉鬥笠。
他原本是乞兒出身,嘗慣人情冷暖,世間酸楚,除了面對裴元等人,自卑心略重了些,其他的倒也沒什麽。
裴元顧慮醍醐和尚的形象容易引人注目,讓他在院中待着,醍醐和尚也能老老實實的在院中等。
裴元讓宋春娘盯着廚下做飯,他則帶着程雷響和侯慶出了客棧。
先是向路人打聽了兩句,詢問了離得最近的打鐵鋪子。
等找到地方,那打鐵鋪子正要收工。
做買賣的人,見有客人上門,哪計較許多,連忙趁着尚有些光亮,上前招呼。
一個打鐵師傅樣的精壯漢子很熱情的說道,“客官快請,不知道是要買成品,還是要另外打制?”
裴元進了那打鐵鋪子四下看了一圈。
見裏面賣的成品主要是些通用的工具、農具,還有些生活用具。零星還有些定制的古怪器物,有鐵架子,有鐵鈎子等,不一而足。
裴元拿起一個鐵架子,用力一彎。
不等那個打鐵的漢子阻止,那鐵架子就已經在裴元手中變了形。
那鐵匠見狀,臉上有了怒色。
正要發急喝罵,就見裴元已經把那精鐵做成的鐵架子揉成了一團。
那鐵匠臉色變了變,話到嘴邊,改成讪笑,“客人來這裏,莫非是消遣小人的。”
裴元沒理會,拿起一個厚實香爐樣的鐵缽放在手中,用力擠壓,那鐵缽很快就被裴元雙手捏的變形。
鐵匠臉上的肉抽了抽,趕緊讨好的說道,“客官好大的力氣,小人這裏本小利薄,經不住客人耍鬧。”
裴元感覺着手上的力道,滿意的點點頭。
他先看了程雷響一眼,“賠錢。”
程雷響垂眼估摸了下剛才裴元破壞的那些東西,從袖中扔出來幾個銅錢。
無非是費點工夫的事情。
那鐵匠見了敢怒不敢言。
好在,裴元試完了鐵的質量就把東西放下了,不然的話,哪怕明知道惹不起,鐵匠也不會和他們輕易幹休。
裴元卻笑了笑,對程雷響道,“大方點,還要用他做事呢。”
程雷響應了一聲,從袖中摸了一小串,大約有七八十枚錢,扔了過去。
那鐵匠見了立刻眉開眼笑起來。
“客官真是仁義,有事您盡管吩咐。”
隻要肯大方掏錢,客戶有點壞毛病怎麽了?
裴元指了指那鐵缽狀的東西,“這個還算結實,用的是什麽鐵。”
那鐵匠道,“這是鑄的,客官手上能吃住力,可能是結構的原因。客官真要找結實的好鐵,我這裏也有,隻是不多。”
那鐵匠往後院走了兩步,“客人可随我來。”
到了後院,就見有兩個竈房一樣的打鐵爐,幾個學徒樣的壯實漢子,正忙碌着收拾工具。
這時爐中的火已經熄滅了,隻剩下暗紅的熱光。
鐵匠進了一處竈房,掀開裏面的一塊草席,指了指幾塊數尺長,巴掌寬的鐵錠,說道,“這些好鐵足有數十鍛,是前些時間閑時打出來的。客官有什麽要做的,小人等定會全力以赴。”
裴元上去摸了摸,一時也看不出鐵的好壞,隻是他也沒有太多挑揀的餘地。
裴元便道,“我要打一個大一些的鐵籠子,用來關猛獸。籠子一定要打的結實,用料一定要足。伱這裏大約要用多少時間?”
那鐵匠聽了,對有錢人的怪癖也不關心,直接問道,“那還得請客官給個尺寸大小。”
裴元估摸了下,用手比劃出個大小。
那鐵匠從地上順手撿起根麻繩記下了尺寸,估摸了片刻才道,“至少得要一天時間。”
裴元皺了皺眉,“怎麽需要這麽久?”
那鐵匠解釋道,“客官,鐵錠雖然不用現打,但是敲打成合适的鐵條也要花時間的,一天時間已經是緊趕着做了。”
裴元問道,“算上鐵料和工錢,這樣一個籠子要多少銀子?”
鐵匠見裴元等人穿的不錯,又有閑錢用好鐵打關猛獸的籠子,當即動了點心思,報了個高價,“至少要二兩銀子。”
價錢不算便宜,但也說不上宰人。
裴元又看向程雷響,“給錢。”
程雷響從袖中摸了摸,扔出去個碎銀角,對那店家道,“隻多不少。”
鐵匠見裴元等人這麽大方,不由咧嘴笑道,“好說,天亮小人們就開始爲客人打造鐵籠,後天一早,客官便可以來提貨了。”
裴元也不和他客氣,“明天下午我就要見到東西。”
那鐵匠一時爲難,“這……”
裴元道,“剛才那銀子隻是定錢,若是明天下午做好,再給你二兩。”
那鐵匠立刻歡喜起來,“好說好說。我可以去别處借兩個夥計過來,一起幫着敲打鐵條,到時候就能快不少。”
裴元聽到這裏,總算好接話頭了,裝作不經意的問道,“蘇州城中的鐵匠多嗎?”
那鐵匠明顯想多了,連忙說道,“蘇州城的鐵匠雖然不少,打鐵打的好的,就屬小人家裏這幾個。”
裴元左右看看,拉過一個木墩坐下,笑着說道,“慌什麽,定錢都給你了,我還能再去找别家?”
那鐵匠讪讪的笑了笑,“小人也是實話。”
裴元随手拿過一個鈴铛把玩着,又示意那鐵匠也坐,“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可莫誤了我的事。”
那鐵匠見裴元沒有另尋别家的意思,連忙打包票道,“蘇州城要是找絲工織工,可能不好找,鐵匠匠戶卻有十多家。每家都有幾個小子幫襯着,肯定誤不了客官的事情。”
裴元意外,“看來你們過得還不錯嘛,每家還養些夥計。”
那鐵匠又不肯多說了,隻道,“還行還行。”
裴元見那鐵匠不欲多言,主動問道,“我看你這店中農具不少,平時主要是打這個嗎?”
那鐵匠聽裴元問起這個,以爲又有買賣可做,頓時來了精神,“這些農具賣的也慢,平時主要是菜刀、鐵鍋、炊具的營生多些。咱這蘇州繁華,客人偶爾也有來訂做各種稀奇古怪東西的,那些做着費勁,但也能掙不少錢。”
裴元笑笑,似乎被勾起了談興,奇怪道,“那又爲何說絲工織工不好找?我聽說蘇州的刺繡天下聞名,絲織品,棉織品在北方也賣的很好,難道還缺少絲工、織工了?”
那鐵匠聽了笑道,“客人說這話,便知道不是江南人。”
似乎是因爲說起和自己無關的事情,那鐵匠也沒什麽顧忌了,他說道,“也正是因爲江南産棉麻,又有蠶桑之利,所以蘇州的匠戶就被朝廷盯上了。我們這種鐵匠,每年的徭役隻有一月,平時都可以自己做點小生意補貼家用。”
“可是那些絲工織工,每年的徭役短的要服三月,長的幾乎半年。”
“這些絲工織工要麽給皇帝制絲紡布,要麽給官府制絲紡布,一年到頭能休息的日子不足一半。除此之外,還要維系生計,在大戶人家裏做工。那日子,啧啧。”
裴元聽着,也沒覺得有什麽意外。
就算有人煽動串聯,如果老百姓的日子好過,誰又肯冒着殺頭的風險做這種事情。
蘇州的絲工織工快被盤剝到了極限,本就已經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
哪怕沒有稅銀的事情,也很容易引起暴亂。
如今有了稅銀這個引子,說不定會有人故意拿這作爲口子,來宣洩匠戶的憤怒。
匠戶的憤怒得以發洩,也給朝廷了點顔色看看,何樂而不爲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