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有着清晰的認知,從來不幻想那些不現實的東西。
按照曆史的發展。
朱厚照接下來的精力,會全部投入到掌控軍權上面。
至于錦衣衛内部,這位大慶法王給所有人開了個玩笑。
裴元并不想成爲笑料之一。
對于很多人來說,權力這種東西,是自上而下,赢者通吃的遊戲。
但是對裴元來說,力量是自下而上的。
有人撐的老大,才是真老大。
也正是這個原因,裴元雖然對正德朝的統治結構敬而遠之,但又必須得産生一定的影響。
因爲他看好的一些小弟,都是要在這個時間段,開始科舉入仕的。
如果不把這個基礎打好,等到進入嘉靖時代,可以大展拳腳的時候,很可能會影響到裴千戶對内閣的布局,以及六部的人事安排。
所以眼前出現的陸訚,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裴元等的時間不長,就有十餘騎迅速的向這邊靠近。
裴元見陸訚就在這十餘騎中,心放下了大半。
他主動策馬而出,向陸訚迎去。
兩馬相遇,陸訚在馬上打量着裴元,長歎一聲,“事情不順利。”
裴元違心的說道,“那太可惜了,卑職還是很看好陸公公前程的,隻恨不能追随。”
裴元想試着引出下面的話題,誰料陸訚并不上套。
陸訚的神情很平靜,盯着裴元問道,“一件事總有輸家赢家,既然我的目的沒達成,那是誰赢了?你,還是韓千戶?”
裴元沒想到陸訚的反應那麽敏銳。
他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以對,“是我。”
說着,摸出自己的象牙腰牌給陸訚看了看。
陸訚掃了一眼,也沒細瞧就點頭贊道,“你赢的很漂亮啊。”
裴元見陸訚沒有翻臉的意思,索性大着膽子問出了最關心的事情,“我能知道這件事的經過嗎?”
陸訚道,“也沒什麽不好說的。跟随我來的成興是北鎮撫司的指揮同知,我直接讓他寫了公文,去南京錦衣衛撤回你的檔案。”
裴元記得南京錦衣衛和北京錦衣衛有些龌龊,便問道,“莫非是南京錦衣衛不肯?”
陸訚道,“南京錦衣衛這次倒是識相,直接從經曆司取了伱的檔案。可惜指揮同知成興,以及跟随他前去的數十護衛,出城沒多久就被人殺光了。”
“我派去接應的人,隻找到了滿地的屍首。”
“後來,我又讓人去南京錦衣衛問了,他們說你的檔案被取走沒多久,就被白蓮教的人扔到錦衣衛衙門前面了。”
裴元的臉色古怪起來,問出了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話,“白蓮教的人?”
陸訚臉上的神情平靜,“人沒抓到,我姑且信吧。”
好吧,裴元不知道該怎麽接了。
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裴元故意促成的。
裴元有些尴尬,“那陸公公接下來是怎麽打算的,總不會拿卑職去抵罪吧?”
陸訚聞言笑了笑,臉上的一絲陰郁也一掃而空,“隻是離開前想見見你。你的檔案我尚且拿不走,何況你這個人?”
見裴元有些意外,陸訚坦然道,“說來說去,你我也隻是棋子間的争鋒。其實在前兩次刺殺失敗,将事情公開化之後,我就已經輸了。隻不過我仗着身爲内宦,别人不好輕易責難,這才又孤注一擲,和你打了一場。”
接着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一條路行不通,那就換一條路。既然裴千戶這麽勇猛,朝廷的這個麻煩,就交給裴千戶了。”
說完還故意幸災樂禍道,“我們那些人都很看好你!”
裴元立刻懂了。
自己表現出來的強勢,超過了朝廷方面的預期。
因此在自己進入蘇州前,他們的立場就開始發生轉變了。
從一開始的敵視裴元,變成了既然他這麽猛,讓他對付江南那些敵人不香嗎?
随着思路一轉換,裴元的陣營聲望立刻暴漲。
大家都是聰明人,沒必要到最後一刻才會死心。
裴元看到事情落入自己的算計,總算松了口氣。
隻不過雖然不用擔心腹背受敵了,之後直面那些利益集團,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情。
裴元也不客氣了,直接向陸訚問道,“憑我現在的實力,還是有些不足,難道朝廷沒什麽表示嗎?”
陸訚道,“那就和我無關了。朝廷已經許諾你可以征召沿途衛所的士兵,以及募集衙役丁壯,有這些幫助還做不好,那就不是我所知道的裴元了。”
裴元聽出了陸訚話中的警告之意,知道不是騎牆的時候,當即表态道,“卑職必定不會讓朝廷失望。”
陸訚點點頭,對裴元道,“這次特意來見你,就是想對你說,若是在南邊待的不如意,就來北京尋咱家。要是咱家回去後被天子問罪,就當咱家沒說這話。”
裴元聞言,頓時精神一振,這不就好接話了嗎。
他連忙道,“卑職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陸訚聽了,不在意道,“說便是了。”
裴元的目光看了看陸訚的左右。
陸訚看了一眼離自己最近的兩個護衛,向裴元随口道,“不是外人,這兩人一個是蕭韺,乃是蕭敬蕭公公的侄兒。一個是蕭通,乃是蕭公公的侄孫,續了蕭公公的香火。”
裴元低頭想了想,擡頭看陸訚,“也罷,那就再會有期了。”
說完,在陸訚錯愕的目光中,拉着馬調轉馬頭,打馬而走。
程雷響等人已經都上馬預備着了,見裴元和陸訚說完話,也都打馬連忙跟上。
眼見裴元等人的身影越去越遠,陸訚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的目光在蕭韺、蕭通二人身上一掃。
蕭韺臉上微怒,向陸訚道,“公公,這家夥竟然這般不識擡舉,回去後當命人好好整治他一番。”
蕭通卻道,“要不要卑職去将他追回來?”
陸訚心念閃了閃,開口道,“不必了,你們在這裏等我。”
說着,直接策馬向前,追着裴元等人的方向而去。
陸訚順着官道追出了裏許遠,正懷疑自己猜錯了,就見遠處停着幾匹馬,正是裴元一行。
見陸訚過來,裴元獨自策馬趕了過來。
裴元和陸訚相見,先是告罪道,“得罪了。”
陸訚的神情,比之前嚴肅了些許,“你有什麽話,想對咱家說的?”
裴元也不和陸訚周旋,直接開門見山道,“卑職有一樁富貴,想送給陸公公。”
陸訚聽了一怔,接着仰頭哈哈一笑。
旋即對裴元道,“若不是認得你,我還以爲這話,是什麽江湖騙子說的。我乃是宮中的内宦,除了當今天子,誰能給我富貴?”
裴元也不辯解,笑着說道,“富貴就在那裏,陸公公取不取,都是陸公公的事情。卑職隻是顧念雙方的交情,指給陸公公而已。陸公公聽聽又有何妨?”
陸訚聞言,被說的意動,“那你且說來聽聽。”
裴元斟酌了一下,說道,“公公是知兵的,想必也明白北方的形勢。”
“自從霸州叛亂以來,亂軍縱橫中原,屢屢威逼京師,惹得天子震怒。谷大用手握十餘萬平叛大軍,卻一直靡費錢糧,勞師無功。”
“現在隻要是明眼人就能看的出來,霸州叛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随時都可能覆滅。公公何不自請監軍,立下這平叛大功?”
陸訚聽了微覺失望,“原來是此事,你這主意行不通的。”
見裴元疑惑,陸訚解釋道,“谷大用是從小看着天子長大的,彼此之間的感情極爲親厚。而咱家久在邊鎮,和天子關系隔着一層。”
“再說,咱家是蕭敬蕭公公調回宮的,那蕭公公和我都是弘治年間升遷的人,素來不被張永、谷大用等人待見。”
“以疏間親,是取死之道。我又如何能頂替谷大用,前去監軍。”
裴元聽了,大緻明白了陸訚的顧慮。
他心念一轉,想起一事,于是笑道,“此事也不難。”
“哦?”陸訚驚奇的看了裴元一眼,話語間也客氣了幾分,“莫非裴千戶有辦法解決此事?”
裴元已經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緒,斷然道,“不錯。若是陸公公信我,那卑職有九成的希望,能讓陸公公頂替谷大用,成爲這次平叛的監軍。”
陸訚下意識就說道,“咱家自然是信你的。”
裴元盯了陸訚一會兒,“還請陸公公想清楚了再說。此事需要周密布置,環環相扣,一旦陸公公心有疑惑,很容易功敗垂成。”
陸訚愣了愣。
他是決斷的人物,想起對裴元的認可,語氣立時堅定了幾分,“咱家願意信你。”
裴元這才說道,“卑職有一個辦法,能在盡可能避免和谷大用直接對抗的前提下,讓公公監軍掌兵。”
陸訚怕裴元不了解宮中的情況,對裴元提醒道。
“當年天子小時的幾個玩伴太監,如今雞犬升天,号爲八虎。除了劉瑾已經死了之外,另外的七人雖有内鬥,但是遇到我們這些弘治年間起來的太監,還是很團結的。”
“谷大用雖然離京,但是有其他幾人守着他的後路,不是能輕易圖謀的。”
裴元卻胸有成竹,“此事不難。既然平叛大軍的監軍不好直接圖謀,那陸公公另外謀求監軍就是了。”
陸訚皺眉,“什麽意思?”
裴元道,“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後府都督同知白玉因爲剿賊失利,已經進了錦衣衛大牢。”
陸訚想了一會兒,說道,“有這麽個人,應該是前兩個月的事情。你的消息還挺靈通。”
裴元當然關注白玉了。
當初裴元獲得武舉頭名的時候,這個後府都督同知白玉,還是保舉人之一呢。
裴元偶爾在驿站停留查看邸報的時候,對當初那幾個被谷大用拖下水的家夥很是關心。
這可都是自己能碰瓷的靠山。
裴元便分析道,“現在天子爲霸州叛軍的事情震怒不已,已經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後府都督同知白玉在軍中人脈很廣,如今雖然下獄治罪,但是隻要有人肯出頭保舉他戴罪立功,不難營救出來。”
陸訚皺眉聽着,也不多話。
裴元繼續說道,“有道是‘使功不如使過’,天子放出白玉,不會不給他機會的。白玉急于戴罪立功,也必然會動用各方人脈,盡快湊出一支兵馬。”
裴元提示道,“如此一來,圍剿叛軍的,豈不是又多了一支額外的兵馬?”
陸訚聽到這裏,眼睛猛然亮了起來。
他看着裴元,心中的一個念頭也開始慢慢清晰了,“說下去。”
裴元道,“既然白玉是陸公公保舉的,若是白玉再次兵敗,陸公公是不是也要跟着問罪?那麽,陸公公是不是也該連帶承擔監督白玉的責任?”
陸訚這會兒已經完全想清楚了裴元的思路,心中不由暗道,妙啊!
裴元的這個謀劃以釋放白玉破局,等到白玉出現在戰場,也就意味着又多出來一支不受前線谷大用指揮的兵馬。
陸訚作爲保舉白玉的人,一旦白玉再次兵敗,勢必會被他牽連問罪,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朝廷也必然會選擇和白玉“同一根繩上的螞蚱”陸訚作爲監軍。
這就相當于把這件事的性質,從“主動謀求”變爲了“受到牽連”。
如此一來,那些張永、丘聚之流,自然起不了警戒之心。
說不定那些人看笑話還來不及,自然也不會想到陸訚這支偏師出現在戰場的意義。
——這支白玉統領的偏師哪怕再弱小,也給了陸訚出場的資格,讓陸訚成爲了平叛戰場上的第二個監軍太監。
陸訚已經被裴元徹底挑起了心頭那點念想。
戰功啊!這可是戰功!
沒有戰功的太監,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陸訚幹咽了下喉嚨,又追問道,“據我所知,那都督同知白玉是草包一個,隻憑這一支偏師,又能做成什麽?别到最後,取代不了谷大用,還要被白玉這廢物牽連到。”
裴元聽到這裏,知道這是關鍵了。
他看着陸訚說道,“所以這才是我問公公能不能信任我的原因。隻有公公能充分的信任我,按照我的籌劃去做,才能憑借微弱的偏師,在關鍵時候給霸州叛軍緻命一擊。”
“到時候隻要公公能在霸州叛軍面前得到小勝,天子也必然會把希望放在公公身上,谷大用的監軍之位,公公唾手可得!”
陸訚聽着心情一時激蕩,直接道,“講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