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定歎了口氣,“賢弟既能清楚敵人是誰,想必也明白,他們爲何要竭力阻止你押解這次稅銀了。”
裴元沉默了一會兒,也不遮掩,“是因爲江南百姓的稅賦太重了,現在的局勢已經容不得朝廷在江南開辟新的财源了。”
孫克定搖了搖頭,“不隻是稅賦的事情。”
裴元當然知道不止是稅賦的事情,明朝的田賦制定的份額并不高,沒道理北方經曆了多年戰亂還能挺得住,南方卻先受不了了。
這裏面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蘇州、松江、嘉興、湖州的土地,大多屬于明朝建國時沒收的官田。
土地國有化的結果是,這些地方的百姓,要交給大明朝廷的錢,分成了“較少的稅”和“很多的租金”兩部分。
單純是稅賦,這部分金額可能不大,但是兩者和在一起,數字就讓百姓接受不了了。
那問題來了,同時期北方的老百姓日子就好過嗎?
并不是。
隻不過在土地兼并的社會大環境下,北方大多數百姓的租金是交給地主的。
因此,在同樣的生活壓力下,江南的老百姓日子過的不好了,就痛罵大明朝廷,仇恨大明朝廷太過貪婪。
而北方的老百姓日子過的不好了,就變成罵地主,仇恨地主太過貪婪。
北方的一個地主拉住十多戶百姓的仇恨,不但拉的穩穩的,翻不出什麽大浪,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能帶着狗子去把百姓打一頓。
這日子過的,叉腰。
但是在江南就不一樣了,那是幾十上百萬的仇恨,都在朝廷身上。
當幾十萬、上百萬人一條心的仇視朝廷,那可就太可怕了……
當然,這裏還有一個問題。
既然全天下老百姓過的差不多難熬,那爲什麽隻有南方的官員特别愛民,不但到處制造輿論,還事事沖在最前方呢?以至于到最後大家一提起來,第一印象就是大明瘋狂的在南方吸血,導緻江南一代民不聊生。
這個問題也很簡單。
因爲……,南方的官多啊。
這個結論看着很詭異,但其實一點都不正常。
它的因果鏈是這樣的。
南方的官多,導緻免稅特權籠罩的人群就多,再加上土地兼并和單純爲了避稅的土地投獻,最終讓不交稅的人越來越多,交稅的人負擔就越來越重。
比如說,家裏有二十萬畝土地的名臣徐階之流。
随着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就連那些吃的腸滿肚肥的特權階層都開始害怕了。
——老百姓這麽苦,這踏馬是要出事情啊!
他們既害怕出現壓垮百姓的最後一根稻草,又不願意自己的貪婪收斂的财富出現損失,于是就隻能拼命的和朝廷對着幹。
所以,這也就産生了南方的官員特别愛民的假象。
或許有人不解了,南方人當官多,那是讀書人的本事,把經濟結構的問題推到這上面,有些太牽強了吧。
而且這麽多年都是一樣的閱卷标準,有些時候,北方人得找找自己的原因,這麽多年進士人數沒增加,有沒有認真複習?
這個問題到了洪武三十年時,一場轟動一時的南北榜案,徹底暴露了其中的黑幕。
當時朝廷會試錄取了五十一名進士,結果全都是南方人。朱元璋十分震驚,讓人徹查此事。
結果負責調查的官員,給出的結論是。
主考官是個坦蕩的正人君子,北方人沒有被錄取,完全是水平不行,不但文理不佳,而且還有犯禁忌之語。深層次的原因,則可能是北方長期被胡化,整體文化水平不佳,雲雲。
這個結論徹底把朱元璋激怒了。
因爲這不是朱元璋剛把天下從北元手中奪回來的時候了,這也不是大明朝廷第一次科舉考試了。
在之前的五次科舉考試中,大明朝廷總共錄取了八百二十六名進士,其中北方的進士錄取數爲二百零九人,比例大約爲百分之二十五。在這五次科舉中,這個比例數字,也相對比較均勻。
當時北五省的總人口在一千九百多萬,在整個天下人口中的占比爲百分之二十七。
也就是說,北方雖然文教不盛,但是以百分之二十七的人口,連續五屆考出了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進士,整體仍舊維持了全國平均水平左右。
然後到了洪武三十年,這個數字變成了零。
所以,北五省的人在洪武三十年是都死完了嗎?
這侮辱的不是北五省,侮辱的是朱元璋的智商,而且是騎臉侮辱朱元璋的智商。
而且後面的事情就更神奇了。
南北榜案後一年老朱挂了,下一科的建文二年一甲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全是江西吉安府的人。
然後南北榜案後的下下科永樂二年,不但一甲前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就連二甲的前四名,全部都是江西吉安府人。
所以,在一個文科考試中,考的真正是讀書人的才華嗎?
并不是,考的是國家意識形态的解釋權。
答題的人是誰不重要,閱卷的人是誰才是關鍵。
所以,南北榜案是冤案?
如果說南北榜案是冤案,真正要喊冤的應該是南直隸人、是湖廣人、是四川人、是廣東人、是廣西人,是雲南人、是貴州人。
因爲北五省的人通過抗争,讓自己份額從原本憑本事考的百分之二十五,提到了百分之四十。
而上述幾省的南方人除了跟着背鍋,一點好處沒撈到,名額還被分走了一大塊。
就這樣,操縱官場無限膨脹的江南士族一邊享受着繁殖壯大的快感,一邊把治下百姓往死裏逼,又一邊瘋狂的和朝廷對着幹,生怕出現壓垮這生态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以裴元清清楚楚的對孫克定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趟押運稅銀的敵人是,上到江南出身的每一個六部、九卿、内閣,其次江南出身的沿途府尹、知縣,再就是江南百餘年考出來的進士、舉人。
而對朝廷來說,被特權吞噬的龐大田賦他們插不上手,仇恨拉滿的江南百姓他們不敢招惹,他們就隻能将目标小心的對準商稅和礦稅。
南方商業如此繁榮,商稅幾乎沒有。
土地上的礦藏被随意挖掘,礦稅也幾乎沒有。
從這兩樣入手,總能抽出些銀子應對越來越龐大的開支吧。
結果,這一廂情願的想法立刻遭到了迎頭暴擊,負責押運稅銀的稅監直接被忽然冒出的梅花會殺了個幹淨。
而如今,扛起這鍋的成了裴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