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在程知虎的相送中出了智化寺。
見離的遠了,他若有所思的對提着大包黃紙香燭的陳頭鐵問道,“這智化寺裏的僧人,對程知虎幾乎予取予求,到底是何原因?”
陳頭鐵下意識說道,“莫不是這寺裏有什麽把柄被他拿住了?”
裴元搖頭。
“應該不是什麽隐私事,不然程知虎不該如此明目張膽。”
兩人初次接觸砧基道人的事情,都沒什麽頭緒,裴元也不敢貿然對陳頭鐵說太多。
但是看程知虎這樣子,來錢可真是快啊!
裴元心中羨慕着,倒有了好好表現一番,争取留在韓千戶麾下做事的念頭。
裴元的家住在燈市口胡同,有個狹小的兩進院子。
這也是他那位經商有成、當官撲街的老祖宗給他留下的。
裴元周轉最困難的時候,一度有外地商人想要出錢,高價将這老宅買下。
不過,都被裴元以“不願處置祖宗留下的産業,背上不孝之名”爲由,嚴詞拒絕。
有時候商人出的價格甚好,裴元午夜夢回時,都會爲此長籲短歎。
——若不是他變造房契,将這房子在多處抵押,說不定就會忍不住賣掉了。
可惜啊。
就算能賣個好價錢,但這件事一旦露底,就挽救不了債務的連鎖崩盤了。
房産抵押時擔保的中人,就是大興縣的典史常安。
裴元用這套房子抵押了五個二十兩,常安都面不改色,在紙上幫着畫押擔保見證。
用常安的話來說,他是看着裴元長大的,這小子是個人才,這時候幫一把,以後必能大有回報。
若是真事發了,隻要裴元願意入贅,娶他的獨生女兒,他就算認栽賠錢,也心滿意足了。
裴元也很感謝這位隔壁的常叔叔。
裴元襲了實職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常典史家和他分享喜悅。
等到常典史聽說裴元又借了西廠提督谷大用三萬兩銀子,不但讓羞答答出來斟酒的美貌女兒先回房,而且第二天就搬家回到鄉下去了。
裴元和陳頭鐵一前一後走着,路過常典史的舊居時,也不免生出些許感歎。
等到了自家門前,裴元伸手接過陳頭鐵手中提着的沉香、寶燭、黃紙等物,又對他說道。
“若是明天鎮撫司還沒給你安排差事,你就去大慈恩寺尋我。等我見了韓千戶,看看能不能把你調來給我幫把手。”
陳頭鐵喝完裴元的雞湯,充滿期望的離開。
裴元卻看着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轉身回了家中,放下那青釉瓷瓶和寶燭等物,裴元就忙不疊的出門借錢。
這次的運氣很好,不少放錢爲生的人,聽說裴元順利襲職之後,都對子承父業的裴元很友好。
當然也有知道裴元底細的,好在他們隻是冷眼看着,自己不來上當,也不得罪裴元。
借了一圈,新得了十五兩。
裴元拿出一部分錢還了快到期的款子,又向比較有後台的債主們打聽南直隸那邊有沒有撈錢的門路。
這下可把看到希望的債主們激動壞了。
他們紛紛出手相助,絞盡腦汁之餘,甚至還透露了點同行們見不得人的秘密。
有那麽一刹那,裴元真希望他們能永遠是自己的債主。
因爲也隻有他們才是全心全意的爲了裴元好,希望裴元能多撈錢。
等裴元把一切處理停當,收集來的情報也整理好,天色已經擦黑。
他回家中煮了碗面,沒有點燈。
裴元這處小院,是他那撲街老祖以往行商時歇腳的地方,地段非常好,出去不多遠,就是一片繁華鼎沸。
就這麽直白的說吧。
——有名的勾欄胡同就在燈市口東邊。
按《五雜俎》所述,燕雲隻有四種人多:奄豎多于缙紳,婦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賈。至于市陌之風塵,輪蹄之紛糅,奸盜之叢錯,驵儈之出沒,蓋盡人間不美之俗,不良之輩,而京師皆有之。
這些混亂的人,混亂的事兒,就是大明帝國光鮮皮面下,最真實的市井生活。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卻真實存在于每個人心頭的相處規矩,就是浪蕩不良之輩口中的……
——江湖。
裴元從很小便生活在這樣的魚龍混雜之地,頑強的就像一條魚龍。
用常典史的話來說。
“好好做,是魚還是龍,就靜待伱一躍而出的時候!”
可惜的是,常典史把閨女都準備好了,卻沒勇氣等到看裴元那一躍。
裴元這處小院,和關押官妓的教坊司離得很近。
裴元在院中椅上閉眼躺着,一邊聽着教坊司的免費小曲,一邊盤算自己這些年來的賬目。
迷迷糊糊間,聽的外面更聲接近子時。
裴元猛的睜開眼睛,感受到了一種急迫感。
時不我待。
錯過了這個子時的一文錢,就是下個子時的一文錢了。
裴元趕緊将那青釉瓷瓶取出,放在院中唯一的那顆大槐樹下。
算着時間引了火,将沉香、寶燭點燃。
裴元看了看手中制作精美的那疊黃紙,這玩意兒……好像留着也沒啥用,就索性拈了幾張在寶燭上點燃燒了,算是給這小鬼兒的見面禮。
黃紙燒完。
供奉在青釉瓷瓶前的那一支沉香似乎都明亮了不少。
隻是裴元也沒瞧出有什麽别的異狀,心中忐忑的等着。
等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那線香快要燃盡的時候,才聽到青釉瓷瓶中“叮當”一聲清脆響聲,似乎有一枚錢落在裏面。
裴元大喜過望,立刻就想取出來看看,隻是不知這裏面有什麽忌諱,當時也沒向程知虎打聽明白,隻能按捺着。
過了一會兒,那一支香燒完,灰白色的煙氣袅袅蔓延終于消散。
裴元松了口氣,要去熄滅寶燭。
誰料還沒等裴元動作,那正燃燒着的兩支寶燭,就在裴元面前無聲自滅。
看到此景,裴元不但不怕,心中竟有莫名的觸動和驚喜!
想不到這小鬼兒竟然這麽會過日子!
随着親切感大增,裴元也不客氣了,忙不疊的将那青釉瓷瓶拿在手中,取下木塞傾倒,就有一枚泛着銅綠的文錢落入掌中。
裴元見這錢品相不佳,微覺失望。
接着他便察覺出了不同。
朝廷因爲大明寶鈔信用不足,爲了緩解錢币流通緊張,曾經多次鑄錢。
明初鑄洪武錢,成祖九年鑄永樂錢,宣德九年鑄宣德錢,弘治十六年以後鑄弘治錢。
這些銅錢皆有定制,裴元早就爛熟于心。
隻是手中這一枚卻大爲不同。
雖然同樣是圓形方孔,卻不是“大中通寶”、“洪武通寶”、“永樂通寶”、“宣德通寶”、“弘治通寶”這幾般字樣,而是在錢孔左右,各有一個奇奇怪怪的文字。
裴元拿在掌中對着月光看去,見那錢雖有淡淡的銅綠,卻制作精美,不像是胡亂鑄造的劣币,不由心中暗暗納悶,看這年頭,莫非是前朝的錢?
這玩意兒……
還能花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