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攥緊手中的白瓷小杯,微皺着眉頭,慢慢從北鎮撫司中出來。
他之前帶來的小旗,緊張的湊了過來問道,“大人,他們怎麽說?”
裴元手下沒有使喚的人手,這個小旗還是和他一起從東廠被退貨的。
這小旗三十多歲,名字做陳頭鐵,據東廠的管事太監們說,刑訊很有兩下子,從沒失手過。
裴百戶下江南的時候,東廠爲了加強一下裴百戶手中的實力,就把陳頭鐵劃到了裴百戶手裏。
原想着等裴百戶覆滅了梅花會,就原地刑訊,嚴刑拷打,然後直接去抓幕後主使。
沒想到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十。
陳頭鐵還沒來得及失手,裴百戶就失身了。
東廠廠公丘聚含羞忍辱,事後直接将所有相關人員全部清退回了錦衣衛。
被退貨陳頭鐵十分懵逼。
他被借去東廠十多年,在錦衣衛内部沒什麽後台根基。這一回去,根本沒有能給他騰出的位置。
陳頭鐵沒有辦法,最後還是覺得裴元再怎麽也是個正六品百戶,比他一個小旗容易混出頭。
回了錦衣衛之後,就仍舊跟着裴元,賴着要禍福與共。
裴元現在有實職也和沒有一樣,樂得有人能幫他撐撐場子,對這個唯一的跟班也比較在意。
他覺得應該給陳頭鐵點盼頭。
畢竟,除了理想,裴元也給不了陳頭鐵太多。
裴元當即安慰道,“沒事的,南京錦衣衛那邊很看好我,這次來了個千戶要借我去做事,若是這次的差遣油水足,我就找機會把你也要過去。”
陳頭鐵聽了喜笑顔開。
“那就全靠大人提攜了。”
陳頭鐵這幾天也有些難熬,如今他在北鎮撫司挂個空頭小旗,平時根本沒人理會他。
沒有辦法撈油水的話,和那些隻領空頭祿米的恩蔭官有什麽不同?
想想裴元當初爲了補實缺付出的那些心思,就知道陳頭鐵現在的處境有多難受了。
南京鎮撫司雖然沒北京這邊的有實權,但好處是天高皇帝遠,又是大好江南的花花世界,莺歌燕舞之地,隻要找幾個沒背景的富商敲上幾筆,足夠過得舒坦。
等慢悠悠的出了胡同,裴元才随意的向陳頭鐵低聲打聽道,“對了,你知道離咱們最近的寺廟或者道觀是哪個嗎?”
陳頭鐵聞言也吃不太準,“呃,這我可說不好,圓恩寺好像離得不遠,廣慈庵應該也在附近。”
這倒怪不得陳頭鐵了。
至于原因嘛,就比較複雜了。
自開國至今,明朝的政策一直是要求嚴控寺院道觀數量。
如果大好的地段都修了寺院,肥沃的土地都變成寺産,這可讓普通老百姓怎麽活?
洪武六年的時候,朱元璋下旨,寺住不炒,命令府州縣隻允許留大寺觀一所,其他的全都要歸并!
永樂十五年的時候,朱棣下旨,寺住不炒,禁僧尼私建庵院,俾守法規,違者必誅!
正統十年的時候,朱祁鎮下旨,寺住不炒,不許再修,嚴加禁約。
成化二十一年的時候,朱見深下旨,寺住不炒,敢有增修請額及妄稱複興古刹者,罪之。
從開國到現在,幾乎曆任朝廷都把“寺住不炒”作爲指導思想,爲此下了許多诏令。
在曆任朝廷堅持不懈的打壓下,終于……
到了正德年間,光是在一個北京城,有名可數的寺院,就已經有八百一十多所。
那不成規模的小寺廟又有多少呢?
這裏我們可以類比一下。
按照《金陵梵刹志》的記載,明朝的時候南京有寺院有一百八十所。當然這個數字并不完整,因爲在其他史料上,又對出來二十多所不重名的。我們就按二百來算。
又有《金陵梵刹志》上所說,“最小不入志者百餘。”
也就是說,南京城裏小戶型寺廟的比例,大概是有名有姓的一半左右。
這麽換算一下,整個北京城的無名小廟,就有四百座以上。
一個至少有一千二百所寺廟的京都,不要說陳頭鐵了,恐怕就算把僧錄司和道錄司的主官叫來,都得懵逼。
裴元聽完陳頭鐵的話,喃喃輕聲道,“所以說,張容爲何要我遠去智化寺呢?”
裴元仔細琢磨着剛才的事情,心中反複的揣摩着。
韓千戶讓裴元就近找個有砧基道人的寺廟取銀,這本是一樁無所謂的小事。
錦衣衛都指揮佥事張容憑空插手,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莫非那韓千戶久在南京,張容以爲她對京城的寺廟并不熟悉,所以想要利用這個機會做點什麽?
也對。
這京城有上千寺廟,韓千戶一個南京的官兒,自然不懂這裏面的門道。
裴元慢慢走着。
不一會兒,那個将裴元接入北鎮撫司的胖武官,在巷尾轉角處出現了。
他臉上沒有笑容,淡淡的吩咐道,“咱們今天就算認識認識。”
說完,丢過來一小塊銀子,沉聲道。
“我叫孫博。”
沒頭沒尾的說完這句,那胖武官就轉身離去。
裴元捏着手中的銀子,第一次覺得這玩意兒還有燙手的時候。
陳頭鐵跟上來,驚疑不定的問道,“大人,這是幹嘛來的?”
裴元搖頭。
随後才低聲道,“不該問的别問,你跟我走一趟智化寺。”
“智化寺啊。”陳頭鐵咂了咂嘴,“那可不是什麽光彩地方。”
智化寺算是北京城中頗有名的一座寺院,占地兩頃有餘。寺裏有大殿、配殿、鍾鼓樓、大悲堂,還有禅房數百間,規模不遜北京孔廟。
這裏原本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的家廟,土木堡之變後王振被抄家滅族,但因智化寺乃是英宗敕建,所以得以保留。
後來英宗複辟,又在智化寺中爲王振修造了英烈祠堂。
百姓們厭惡王振誤國,導緻智化寺也受牽累,香火一直不盛。
不過王振雖說下場不太好,但因爲王振是大明宦官專權第一人,不少很有上進心的太監,出宮之後都會偷偷來拜一拜。
裴元想着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邊猜測着張容的意圖,一邊向智化寺行去。
有的時候,知道一些秘密并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
真正糟糕的是,别人以爲伱知道了,你卻一無所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