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千戶笑了笑,伸手在裴元臂上虛扶,“我是南京鎮撫司的千戶,又管不着你,不必這般客氣。”
裴元很識趣的順勢站起來,這時才注意到韓千戶的話。
南京鎮撫司?
不是南鎮撫司?!
接着又恍然,南鎮撫司就在燈市口那邊,怪不得剛才張容提到了進京兩個字。
裴元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這就牽扯到大明朝廷的一個特殊情況了。
自從朱棣靖難之役後,朝廷就從南京城搬到了北京城。
作爲之前的舊都,也爲了平衡南北方的利益,朝廷仍舊在南京留下了一整套政府班子。
不但有六部五寺的全套系統,就連錦衣衛的配置也一個不缺。
隻是南京遠離朝廷中樞,南京留守的官員基本上都是養老閑置,就連南京錦衣衛也變得毫無存在感。
如今專門跑來個南京錦衣衛的千戶,還這般讓張永、張容重視,就由不得裴元不上心了。
裴元起身時,順勢迅速的看了一眼。
這個被稱作韓千戶的女子長得英氣,帶些男相。若是女裝,或許隻作尋常耐看。如今穿着勁裝,外套飛魚服,反倒讓裴元覺得很美。
裴元的目光迅速垂下,恭敬的說道,“尊卑有序,卑職不敢狂妄。”
那韓千戶笑了笑,等衆人都落座了,才看着裴元問道,“梅花會那樁案子,你知道多少?”
裴元心頭一緊,終究是說到此事了。
這時他也想明白了,韓千戶固然不是南鎮撫司的人,但是案子就發生在南直隸,若一心要過問,北京這邊也說不出什麽。
裴元想了想,答道,“梅花會的事情,卑職知道的也不多。之前劉瑾劉公公派往南方不少稅監,辦事頗爲得力。劉公公死後,張公公和丘公公想把這些人接手過來。隻是才沒多久,就屢屢有江湖幫派行刺稅監的事情發生。”
“丘公公懷疑江南大族有人在幕後作祟,所以把目标盯在這個梅花會身上,想要借此牽出更多的亂賊。”
裴元見韓千戶沒什麽反應,不由擡頭看了一眼,就見韓千戶玩着手中一個白瓷小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
裴元知道這恐怕不是韓千戶來的真正目的。
裴元一停,韓千戶就直接問出了感興趣的話題。
“那個梅七娘是怎麽回事?”
被一個在裴元心中稱得上美貌的女人問這麽個問題,任是裴元心如鐵石,也不免感到難堪。
或許是看到裴元的猶豫,張容不耐煩的催促道,“有什麽就說什麽,莫耽誤韓千戶的時間。”
裴元無奈,隻得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韓千戶這次聽的很認真,那雙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裴元。
特别是和梅七娘最後的那點時光,被韓千戶反複追問。
裴元确認韓千戶沒有半點故意羞辱的意思,隻是看她那認真的樣子,似乎那點男女的勾當,是一件需要拆解的謎題。
裴元說完,這次韓千戶沉默了良久。
很快,那白瓷杯子再次靈活的在她如玉的指間翻動,韓千戶看着裴元,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覺得梅七娘是怎麽看伱的?”
裴元有些懵,這是什麽問題?
韓千戶似乎也知道問不出什麽,自顧自的說道,“但總之,你在她心中會有點特别。”
裴元終于忍不住,主動問道,“請恕卑職無禮,這有什麽意義嗎?”
韓千戶拇指一挑,那白瓷小杯在她手掌中翻了個個,淡淡笑道,“人若沒了,當然就沒意義。但是若有妖人将她化爲厲鬼,則少不得要想辦法把她引出來。”
“啊。”裴元吃了一驚。
妖人?厲鬼?
裴元一時覺得大受沖擊。
接着,裴元猛然想起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都說人死債消,梅七娘既然已經被亂箭所殺,她又怎麽會出現在“人情債”的應收債務中?
張容似乎知道點什麽,在旁幫腔了一句,“不該問的别問。”
韓千戶倒是不在意,笑道,“之後還要用他,也沒什麽好隐瞞的。”
說完,她将那白瓷小杯攥在手心,淡淡道,“我們這個千戶所的存在,本就不是什麽秘密,隻是時間久了,也沒人刻意提及,但是兩京之中,台面上做事的人也不少。”
裴元聽的稀裏糊塗,但他記得張容的話,不多吭聲。
韓千戶自顧自說道,“本官所轄的千戶所,名曰鎮邪。原本太祖皇帝設立時,專職追殺明教餘孽。明教教主死後,幾位法王也沒了蹤影,我們鎮邪千戶所又轉爲追捕妖人,平弭其他邪教。”
裴元聽得明教餘孽幾個字,不由心驚肉跳。
朱元璋本是明教教衆,勢大之後,又除掉小明王,唯我獨尊。
這件事在江湖市井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隻是官面上避諱很多,誰敢提起?
裴元額頭生汗,連忙道,“卑職孤陋寡聞,卻是初次聽聞。”
韓千戶似笑非笑,又轉起了手中的白瓷小杯。
“那,砧基道人你總知道吧,那些便是我們千戶所在各寺觀中的耳目。”
韓千戶看着張容,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我等忠于職守,兢兢業業,做的也都是坦蕩的公事。也不知道誰那麽心思陰暗,把我們弄得像是藏頭露尾的鼠輩一般。”
張容擦了擦汗。
太宗爺的命令,誰敢多話?
鎮邪千戶所追殺明教餘孽,尋找民間妖人的事情,本就拿不上台面,如何能宣之于衆?
裴元聽了砧基道人四字,恍然大悟之餘,心中更添敬畏。
大明朝靠着明教起事,對這些能煽動百姓的僧道管理極爲嚴格。稍微大一些的寺廟宮觀,都設有砧基道人坐探。
這件事後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是成書于明朝的《西遊記》,卻忠實的把這些現象體現出來。
話說那一回。
衆菩薩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得嚴,但見那天龍同繞,花雨缤紛。
如來說完,又對衆言,說是四大部洲,衆生善惡,各方不一。
“東勝神洲,敬天禮地,心爽氣平。”
“北俱蘆洲,雖好殺生,隻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
“我南亞次大陸,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
“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争,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爲善。”
如來吹完牛逼,讓觀世音菩薩去東土尋取經人。
觀音拿了如來賜下的錦斓袈裟、九環錫杖以及金、緊、禁三個金箍,下了靈山。
剛到靈山腳下,就被玉真觀的金頂大仙叫住了,“幹嘛去,過來登記。”
觀音菩薩,“……”
沒想到被如來說的熱血沸騰,一場心潮澎湃之後,下山還要登記。
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
大仙聽了又問,“取經人幾時方到?”
菩薩道,“未定,約摸二三年間,或可至此。”
等到觀世音菩薩登記完,情緒已經有些消沉了。
這事業還能有前途?
後世人看到這裏可能有些奇怪。
這踏馬扯淡的吧?
靈山佛祖腳下,堂堂觀音菩薩出門,還要找個道士登記?!
但并不奇怪。
小說來源于現實,明朝人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明朝人寫的小說,無論是金池長老的觀音禅院,還是如來佛祖的靈山,都有道人管着出入。
這些橫壓在一切宮觀廟宇之上的各色道士,便是這些砧基道人。
這一支世俗之外的強大力量,名義上歸禮部管轄,但裴元今日聽了這番内幕,已經明白過來。
眼前這個鎮邪千戶所的美貌千戶,便是所有砧基道人真正的大頭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