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量衡。
這三個字,對周甯等人,既陌生又熟悉。
天下的度量衡統一,一直都有個大緻規定,這一切還源于秦朝。
但統一度量衡,難就難在兩件事。
定标準跟穩執行。
天下各地習慣各異,遵循的比例也不同。
不過在這麽多年的融合下,大緻标準其實都有一定範圍,但度量衡難就難在執行,哪怕是官府強推,下面也未必會乖乖執行,令行禁止從來都不容易。
大明同樣如此。
大小鬥、缺斤短兩,一直是商賈,乃至是官府,暗中謀利的手段。
其中牽涉到的利益更是繁多,早就尾大不掉,想規範這個制度,難度可想而知。
根本不是夏之白能做到的。
周甯等人面面相觑,開口道:“夏進士,我何嘗不知規範度量衡的重要,但天下各地習慣不同,接受度也不同,想規範度量衡阻力太大了。”
“而且你經營的是鹽跟煤炭,跟百姓真正打交道不多的。”
周甯忍不住提醒了幾句。
夏之白笑了笑。
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制度化、規範化、标準化是工業化的前提。
要是各地都有自己的标準,哪怕誤差并不大,但就是這‘差之毫厘’的誤差,最終導緻的結果都可能千差萬别。
夏之白道:“我準備先用蒸汽機的圖紙進行試水,讓外界第一次正式了解到這種半官方形式的度量衡标準,前幾日,陛下批準我籌建冶鐵廠,那也意味着,我今後能獨立産鐵,并制造各種工具。”
“你們來鹽廠有一定時間了。”
“應該是深刻體會到了标準化的便利性。”
“哪怕隻是一個銅母,一塊鐵片,隻要進行了專業化、标準化的生産,日後的維修跟替換上,都将換來極大的便利,對于提高機器的生産效率,也會有着極大的提升。”
“若是天下能夠真的統一度量衡,對于生産效率的提升,那将是一個巨幅提高。”
“民生艱難,更需砥砺前行。”
“想将這些标準推廣出去,除了讓其他商賈接受,更重要的是讓工匠工師接受。”
“工匠工師掌握着各種技術,控制着天下各種工具的制造,若是讓天下的工匠工師接受了,那一切就容易多了。”
聞言。
周甯若有所思。
他已大體明白了夏之白的想法。
也知曉爲什麽夏之白要将‘蒸汽機’圖紙廣而告之。
爲的就是讓更多人對‘蒸汽機’感興趣,繼而讓他們主動或被動的接受這套标準。
當然這或許并不完全。
夏之白笑着道:“靠着蒸汽機圖紙,的确能傳播一陣,但造價太高,也難以維持,隻能影響一陣,想要持續的推廣,則勢必要不斷在天下引起注意,而這就要靠諸位工師了。”
“然陛下給予的幫助實在有限。”
“工部更是不可能聽我這樣微末小官的話。”
“因而我有個提議,想請周知事,在應天府周邊,收取一些學徒,傳授一定的知識。”
“正所謂人多力量大,一個人的智慧或許是有限的,但一群人的智慧,卻足以去達成一些驚人的事了。”
周甯臉色猛地一變。
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法傳授給外人?
這如何能行?
不止是周甯,李笙等工匠,也都臉色一變。
他們是很尊敬夏之白,但也絕不可能将自己吃飯的家夥,乃至是祖傳的技術就這麽外傳。
周甯等人的反應,夏之白早就預料到了。
他面帶笑容,繼續道:“我并不要求你們傳授獨家技藝,隻是想讓這些學徒,學一下怎麽檢查機器,怎麽修理機器,怎麽挑選合适的零件,怎麽處理一些緊急的狀況。”
“鹽廠擴張在即。”
“我手中僅有伱們少數工匠。”
“但我這次是想将鹽廠推廣到整個北方。”
“你們目前人手不夠,而且是遠遠不夠,因而隻能想辦法将一些組裝、檢查、維修等工作,交給其他學徒,讓他們代爲負責,繼而更快的将各地的鹽廠建立起來。”
“再則。”
“諸位知曉我要推廣的是什麽。”
“我奉行的是标準化、流程化、規範化,甚至是公式化的。”
“在這種模式下,注定要走大衆路線。”
“這種技術往往也是捂不住的,隻要用心去鑽研,很容易弄出一些頭緒,到時再讓工匠琢磨研究一番,将制造過程分解成多個步驟,按流程推進就足夠了。”
“今後天下當以量取勝。”
夏之白淡淡開口,語氣帶着幾分尖銳。
他并不反對工匠去制造精良而又精美的工藝品,但凡是涉及到大衆的技術,卻是決不能私藏,也一定要交出來,即便不交,他也會想法設法去攻克,然後制成流程,進行流水化生産。
不可否認。
這會導緻很多手工業者失業。
但這就是天下必然的趨勢,他們要麽加入其中,要麽更進一步,徹底走精品路線,要麽就隻能慢慢消亡。
在生産效率不高的時代,這些慢工出細活的手工業者,還有着生存的空間跟土壤,但标準化、流程化的大潮一旦開啓,勢必會将這些手工業者撞的頭破血流。
這就是技術更替的代價。
聽着夏之白霸道且強勢的話,周甯面露幾分苦澀。
在夏之白最開始制造蒸汽機,要求進行标準化生産時,他就已猜測到了一些,如今隻是被正式确認了,夏之白心存龍虎,他想要的是‘颠覆’整個天下。
徹底改變天下的現狀。
改天換地。
隻是察覺到的人太少了。
因爲夏之白官職太低了,根本入不了朝臣的眼,朝廷也對他做的事并不關心,這就導緻了,夏之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謂是爲所欲爲,橫行無忌,甚至是無法無天。
等夏之白真的登堂入室,邁入到朝堂時,民間的生态早就截然不同了。
他起初也以爲夏之白經商是一時沖動。
但現在。
他徹底明白了。
夏之白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在朝堂、在翰林院,沒有實現心中抱負的可能,朝堂的大臣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但‘經商’,這個當今陛下最嗤之以鼻的行當,朝臣全都輕蔑的群體,卻成了夏之白的自留地。
隻要他不鬧出事,朝廷基本不會過問。
周甯已不敢想。
在夏之白的強力操控下,生産效率會被拔高到什麽程度。
或許真能做到,憑借一人之力,達成改善天下民生的壯舉,這将是何等驚世駭俗?
夏之白真想讓自己等人教的是機器組裝這些?
不是。
夏之白讓他們教的是工匠知識。
等這些學徒掌握了基礎的工匠知識,就已經能夠去支撐起夏之白的野心了。
周甯苦笑道:“夏進士,你莫要忘了,朝廷是有着嚴格的戶籍制度的,他們不是匠籍,不能學習相關知識。”
夏之白淡淡道:“他們現在是了!”
“我當初創建鹽廠時,便跟殿下說過此事,将這些人的戶籍,全部轉爲‘工’,隻不過是民戶下的‘工’籍,他們眼下依舊是民戶,隻不過可以學習‘匠’籍相關的知識。”
周甯一怔。
他看着夏之白,徹底說不出話來。
夏之白早就計劃好了。
隻是如今時機成熟了才講出來。
而且轉化戶籍,對朝廷而言,并非很常見。
當天下缺鹽時,陛下就曾大手一揮,将不少民戶的戶籍,轉爲了竈戶,在早期缺鐵時,也曾大手一揮,将十三所礦場區附近的一些民戶,直接編入了匠戶籍。
隻是殿下随口答應的事,卻給了夏之白靈活的空間。
夏之白看着周甯,笑着道:“周知事,你無需這麽擔心,殿下既然答應,自然有殿下的考慮,何況蒸汽機造價高昂,自然也要配套一批熟悉機器的工人,不然不僅制鹽緩慢,還容易加大機器損耗,得不償失。”
周甯沉思一陣,還是點了點頭:“好。”
“我答應了。”
夏之白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又道:“多謝周知事成全,不過爲了方便教授學徒,我個人是建議,周知事能抽出一些時間,編寫一套較爲簡單易懂的教學書籍,也方便日後知事教學。”
周甯眼皮微微一跳。
徹底服氣。
夏之白野心比他想的還要大。
他并不滿足學徒,而是想建立一個學習體系。
他正在一步步兌現自己在宮中說的話,要一步步提高‘工農’的地位。
周甯也放棄掙紮了。
他知道,夏之白态度堅定,即便自己不同意,他也會想法設法達成的。
他要的就是讓天下工農的子女,能夠有機會掌握到知識,哪怕這些人并不能爲官爲吏,隻能子承父業,繼續耕地或成爲工人,但這部分人的壯大,對‘士人’的沖擊,将會是無比的巨大。
而且這些人的存在,在夏之白構建的體系中,是無比重要的。
因爲他需要這些人熟練掌握機器運行。
标準化、流程化、大機器。
周甯已想象不到,商業在夏之白手中,會變成何等怪物。
他也不得不佩服,夏之白能在工商頹微、朝廷有意打壓的狀況下,想到這些‘跨越性’的想法,還當真敢義無反顧的深耕其中,這種魄力跟膽量,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歎爲觀止。
夏之白朝周甯拱手。
周甯能這麽快答應,其實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無論周甯答不答應,他都會去推進,他其實沒想這麽快推進到這步的,隻是形勢趕不上變化,随着郭桓案爆發,朱元璋已不滿足于過去的掠财于民,開始掠财于商了。
這對剛剛有些起色的工商業打擊會很大。
很可能在數十年都一蹶不振。
他必須得采取行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