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語氣無比堅決。
他承認夏之白說的一些東西的确在理。
但想讓他就此放棄,自己辛辛苦苦打造的治國體系,想都别想。
而且夏之白又懂得什麽?
如今他已知曉了一些狀況,自然會對此加以預防。
帝王之心,堅如磐石。
夏之白并不意外。
他也并未想過,讓朱元璋去改。
朱元璋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對于一位立下過豐功偉業的帝王,一位睥睨天下的帝王,讓其承認自己錯了,并主動的改錯,這根本就不現實。
他的目的隻是讓朱元璋意識到。
他建立的體系有問題。
而且朱元璋建立的體系,從始至終都基于農業,甚至于,朱元璋之所以這麽厭商,便在于朱元璋粗顯的認爲,商業會導緻從事農業的人口減少,繼而在整體上影響天下的糧食和衣物供應。
所以他一尊傳統:重農抑商。
甚至還十分迫切希望将商人都趕回田地裏。
至于夏之白爲什麽能這麽快想到朱元璋要對商賈動手,除了是跟郭桓的交談想到了,加之對曆史有一定了解,更多的其實是源于朱元璋開春頒布的法令。
自什一之塗開奇巧之技作,而後農桑之業廢,一農執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織而百夫待衣。
朱元璋直接開宗明義要禁商。
在朱元璋看來,如今天下财富不足,原因便在于‘農桑業廢’,爲了解決社會上棄本逐末的問題,他要對天下進行禁商,讓天下四民各守其業,不許遊食。
朱元璋根本沒考慮國是種田不能養家糊口。
他隻看到經商的太多。
已經影響到百姓正常的衣食了。
夏之白如今從事的就是商業,自然是對‘禁商’進行反對。
夏之白沒有繼續前面的話題,而是直接話鋒一轉,道:“既然陛下不認可,而我的确對農事相關知之不多,或許是有了解不當,不過作爲一名經商的官員,我對商業卻是有足夠了解。”
“陛下對商業了解有誤。”
“而且這種錯誤認知一直伴随着陛下。”
“陛下剛起兵時,便一直主張‘崇本而杜末’,并堅定的認爲這樣可以使國計可以恒舒。”
“大明立國之後,陛下态度稍緩,主張‘厚本抑末’,推行發展農業,抑制商業,再佐以節儉、薄賦的政策,使得‘農不廢耕,女不廢織使遊惰皆盡力田畝’,繼而做到生産者多,使用者少,讓天下實現家給人足,積蓄富盛。”
“隻不過十幾年下來,陛下發現天下财富并未增加。”
“反而經商者越來越多。”
“在陛下看來,經商者衆多,已嚴重影響到大明的民生,也讓陛下原本的想法,變成了‘生産者少,使用者衆’,而這分明在跟陛下争利,因而陛下眼裏越發容不下商人。”
“在開年時,便宣布要禁商。”
朱元璋目光微阖。
眼中的厭惡之色絲毫不掩飾。
他就是厭商。
他也實在搞不明白,夏之白爲什麽要替商人說話,商人有什麽好的?
不事生産,隻知壓榨百姓。
這樣的禍害,就該徹底從天下根除。
朱元璋漠然道:“商人?你知道提到商人,咱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什麽嗎?”
“想到的是當年沖進咱家裏,那些催稅的商人,那些人的醜惡嘴臉,咱一直都記得,也永遠不會忘。”
“你經曆的事太少了,根本不知商人的惡。”
“你以爲這段時間跟伱打交道的商人,就是真的商人?他們對誰都會這麽和和氣氣?”
“他們之所以這麽對你,是因爲你是咱大明朝的官,是咱欽點的狀元,這些人懼你、怕你,所以才對你這麽和和氣氣,沒有這層身份,你夏之白,又算得了什麽?”
“這些商人隻會将你吃幹抹淨。”
“你見過被商人逼着賣兒賣女的嗎?你見過老老實實種地的農夫,被商人活生生逼死的嗎?你見過被商人強行扒房趕出自家家門的嗎?甚至還有更惡心更可惡的事。”
“咱都見過。”
“咱也親自經曆過。”
“你以爲咱不知經商的好,不知經商能給咱大明帶來多少錢?”
“咱比你們誰都知道,也比你們誰都清楚。”
“但這髒錢咱不要。”
“更不準這些商人去掙。”
“咱就是要這些商人一輩子處在社會底層,爲天下人羞辱踐踏,咱就是要讓他們去服天下最沉重的力役,咱就是要操勞他們至死,咱要他們永生永世都後悔成爲商人,讓他們子孫後代都是賤籍。”
朱元璋雙目赤紅。
對于商賈的恨意近乎化爲實質。
夏之白在心中長歎一聲,他能夠感受得到朱元璋的怒火。
因爲朱元璋的父母便是受害者。
隻是作爲一個帝王,作爲天下的統治者,不能這麽意氣用事,更不能這麽自以爲是。
輕視商業,是會付出慘重代價的。
朱元璋或許知道從納稅的角度,經商要比務農好太多。
但他根本不在意。
他是發自内心的厭惡商人,繼而直白的想摧殘經商。
而爲了避免抑商後财政不足,爲此朱元璋還專門設計了有關保障民生的一系列政策,旨在重農抑商的情況下,依舊能夠保障大明的财政正常運轉。
在朱元璋的經手下,也的确不失所望。
隻是從納稅的角度,是沒辦法撼動,朱元璋鋼筋一般的思想的。
夏之白搖搖頭道:“陛下對商業的認識太淺薄了。”
“而且陛下一直是自相矛盾的。”
“經濟是政治的基礎。”
“陛下抑商,同時對沿海進行海禁。”
“但與此同時,陛下卻長期歡迎海内外各國進行外交禮儀式的朝貢,并對朝貢國帶入國内的附加貨物,施行免稅政策,不僅如此,還對會這些朝貢國進行諸多的賞賜,在陛下的治理下。”
“安南、占城、真臘、暹羅、瓜哇、大琉球等三十幾國,頻繁來到大明進行朝貢,可謂是使臣不絕,商賈便之,在這種情況下本該是國際貿易欣欣向榮,但實則卻是,這種欣欣向榮是單方面的。”
“僅限海外諸國。”
“對大明沒有任何的實質好處。”
“甚至大明還要爲此耗費大量的财政支出。”
“這種一邊熱情鼓勵海外諸國進行朝貢貿易,另一邊卻嚴厲打擊國内居民從事海外貿易。”
“這種矛盾怪象古今罕見。”
“歸根到底。”
“便是陛下不通經濟之道,也不通經濟之下的政治。”
“陛下對于商業的看法,從來都是淺顯而粗鄙的,認爲隻能從中獲取些商稅,但經濟貿易當真就這麽簡單?也當真就隻能從中獲取商稅?”
“答案顯而易見。”
“不是。”
“我若是舉其他例子,陛下定然是不以爲然。”
“我便接着以鹽業爲例。”
“在我呈給陛下的賬簿中,其實陳列了很多數據,某種程度上,這些數據可以列入到地方資料中,這是一種不同于陛下掌握的民間資料,通過比較一個地區一年或者連年的食鹽銷售情況,可以對這個地區的實際發展情況做出一定的評估。”
“鹽百姓生活之必需。”
“若是豐年,百姓殷實,自然會對生活進行一定的改善,而對于食鹽的需求量,則會一定程度的增加,在欠年,對食鹽的需求量則會明顯的減少。”
“通過比較食鹽的曆年數據,可以對地方的生産有一定了解。”
“除此之外。”
“通過食鹽的銷量,可以跟地方官府,呈上的數據,進行各項對比,人都是要吃鹽的,若是一個地區食鹽銷量,遠遠高于天下平均值,且跟同樣生産狀況的地區,食鹽銷售量更大。”
“這便可得出這些地區可能存在隐匿人口。”
“亦或者一些地方人口衆多,但食鹽銷量卻明顯不符常規。”
“那便意味着地方走私食鹽衆多。”
“除了進行這些明顯的信息比較,還可以用來監管地方官府,避免爲地方官府糊弄欺騙。”
“朝廷能得到地方的信息太欠缺了,也太匮乏了。”
“基本隻有地方交上的數據。”
“但若是通過京都鹽業這類紮根地方的企業,卻是相當于朝廷朝廷多了一雙眼睛,也多了一個探知消息的渠道,更便于朝廷了解地方的情況,繼而有了一個橫向的對比,也能大幅減少朝廷爲地方蒙蔽的情況。”
聽到夏之白的說話,朱元璋瞳孔微縮。
眼中露出一抹驚疑。
夏之白說出的這些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從未考慮過的角度,對于底層,朱元璋一直都有想法設法去了解,隻是朝廷财政不足,本就沒辦法擴大官府規模,自然也就無從說起。
但現在。
夏之白提供了一個全新思路。
讓他耳目一新。
朱标同樣瞳孔微震,眼中滿是驚奇之色。
他已經看過了夏之白呈上的奏疏,其實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但經過夏之白這麽一說,才赫然驚覺,這小小的賬簿上,竟能包含着這麽多的信息。
甚至
可作爲朝廷監管天下之耳目。
朱标心神一凝。
暗暗将這個想法記下。
準備等閑暇時,召集一些大臣,商議一下可行否。
夏之白一臉肅然,繼續道:“鹽隻是一個方面,涉及民生的,朝廷其實都該有通盤的了解,但如今的大明,朝廷隻單一的控制了産出,卻對販售情況毫不知情,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監督真空。”
“除此之外。”
“便是道路,亦或是驿站。”
“大明的驿站,利用情況太低了。”
“除了軍事使用,還有傳遞官府令書,基本不做任何民用。”
“這同樣并不可取。”
“這其實是巨大的資源浪費。”
“驿站,占據着天下最好的道路,也爲天下流通的樞紐,但隻發揮了極小的道路樞紐作用,若是将部分驿站轉化爲‘商用’,對天下将會是巨大的提升。”
“對朝廷也會是極大的助力。”
“最簡單的。”
“便是會促進商業繁榮。”
“而驿站爲朝廷管控,朝廷可發行如‘鹽引’一般的‘票引’,繼而從中牟取利潤,再則,通過統計各地的商品往來,了解各個地區的貨運情況、多寡、去向等等,繼而對天下經濟情況有個大體掌握。”
“至少對稅收能有個大體的預估。”
“避免地方偷稅漏稅。”
“而且商品往來越繁榮,哪也意味着,那一區域最發達。”
“朝廷便可借機窺探到地方的大緻情況,若是朝廷從這些地區獲得的稅收很低,那基本可以認定存在着官商勾結,亦或者是地方偷稅漏稅嚴重,朝廷便可借機徹查,亦或者一些官員上書,稱地方大治,但往來經濟卻不發達,便同樣也意味着,這些官員在說謊,在虛報瞞報,誇大實情。”
“商業往來上的數據。”
“并不是單純的一個數字,若結合當地的情況去看。”
“那便是最基礎的民生資料。”
“然而陛下從頭到尾都忽視,乃至是無視了,甚至想要徹底摧毀掉這些數據,讓朝廷自斷一隻耳目,但若是沒有了其他探知地方實情的渠道,朝廷想知道地方的實際情況,除了派官員暗訪或派人明查,就隻能依據地方官員自報了。”
“但陛下信得過地方官員嗎?”
他能信得過嗎?
信不過。
朱元璋的答案無比肯定。
他對地方官員,從來都信不過,也一直覺得,地方官員在欺騙自己,隻是苦于找不到證據,但眼下夏之白卻提供了一種别開生面的思路,讓他大腦一時有些懵了。
夏之白長身而立。
他淡淡掃過舉目茫然的朱元璋朱标。
當代對數據的運用,實在是太簡單,也太過輕視了。
朱元璋這個從微末崛起的農娃子,更是對數據相關的東西一竅不通。
他并沒有機會了解。
也實在沒有相關的渠道途徑。
加之一直以來的生活環境,更是讓朱元璋對所謂的數據,有發自内心的輕視,他自然是了解不到數據的重要性,更體會不到,數據是朝廷控制天下、了解天下,最直接最便捷的東西。
夏之白擡頭。
他雙眸注視着朱元璋,淡淡的道:“陛下的确不懂經濟。”
(本章完)